顾氏同仪芝母女两个说了会子话,薛妈妈抱着莲姐儿来了,大红销金的襁褓里探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张着眼睛呆愣愣瞧着屋子里的人,待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眼找到仪芝身上,立时咬着小手指头咿咿呀呀叫起来。
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顾氏自然做不到亲如母女,挑了婆子丫头并奶妈妈照料着,隔得三日两日想起甚个事体招了莲姐儿身边伺候的人过问两句,也算是尽了心力了。
薛妈妈叫顾氏挑了去教养莲姐儿,外头看着倒是个体面的差事,可要是顾氏再想不起来她,今后一身荣辱便俱系于这个庶出的姐儿身上了,算起来还有些发配的意思在里头,教养这样一个四面无靠的姐儿哪里比得上做顾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来得体面。
这时候教养好的人家,无论是子女还是妾室,每日里给主母的晨昏定省是再不能少的,仪芝就跟顾氏一道儿住着,晚上闭眼的时候看见的是自个儿的亲娘,早上睁眼的时候看见的还是自个儿的亲娘。
妾室通房晨昏定省是规矩,到了自己嫡亲的女儿,顾氏却没想着兴出正经的请安规矩来,早晚都见着了,一向就这么囫囵过着。
薛妈妈却是个知机的,她从顾氏身边退到了莲姐儿身边,宅子里便是连妈妈一人独大,晓得这是顾氏要给自个儿娘家带来的老人体面,她如今只有压下从前的那些个小心思,愈发谦恭任事,把手里的这个姐儿教养好了,不给顾氏添堵,说不定还有上来的一天。
这个庶出的姐儿还不满周岁,既然在上房养着,就该打小养得同上房亲近了,便是顾氏没有想着叫她薛妈妈回来的那一日,往后也能多存一些体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莲姐儿才六个月大,吃睡都不与大人一道儿,小儿本就贪睡,莲姐儿经常地夜里闹觉,到了白日里,睡的时候可不就比醒的时候多。
薛妈妈想着早晚带着她去顾氏面前请安,便是莲姐儿还不会说话,见的次数多了,也能多几分香火情,可请安的时辰却正是莲姐儿好睡的时候,到底还是不曾处出情谊来,为着这个请安,薛妈妈总要把莲姐儿摇醒了再抱到上房来,想着莲姐儿醒着,顾氏或是仪芝兴致好的时候总会逗弄一番。
这是她做养妈妈的先为着了自个儿,有些急功近利了,这般大的奶娃儿,由养妈妈抱着说上几句好意头的话,再挑着些平日里姐儿的趣事说道说道,这个请安便很过得去了。
还是仪芝先见着莲姐儿眼下总是一团青黑,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顾氏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薛妈妈,才给莲姐儿定下睡足了再来请安的例,不必死拘着时辰来。
没成想莲姐儿倒是会挑时辰,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在近午时醒来,来了上房咿咿呀呀叫几声,再吐几个奶泡泡,差不多就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几回请安下来,顾氏便吩咐小厨房备下奶糕子熬成浆,留她在上房一道儿吃用。
门口的小丫头一边一个打起帘子,薛妈妈怀里抱着莲姐儿进得暖阁来,一眼先瞧见仪芝同顾氏腻在一处,站在底下笑团团问安:“给太太请安了,莲姐儿醒了闹着要找姐姐,可巧大姐儿就在了。”
仪芝在上头听了,抿出一个笑涡,招手让薛妈妈把莲姐儿抱过来,心里明白莲姐儿连话也不会说,这自然是薛妈妈讨喜的漂亮话,可这也有些缘故在里头。
这一个跟她原是隔了一个肚皮的半截子血缘,仪芝既没想着去为难作弄这么个幼猫崽子似的小东西,却也没想着怎样着意亲近。
成年人的理智和修养不允许她恃强凌弱,同时也不允许她圣母到对父亲的非婚生子女生出天然的手足亲情来,前一个是原则问题,后一个则是立场问题。
事情的变故还是出在莲姐儿自己身上,小孩子哭闹不休本是常事,可莲姐儿回回一见仪芝就不哭了,不哭的时候见了仪芝还能转了脸躲进襁褓里头悄咪咪漾出甜笑来,这么个白嫩嫩的小人儿就知道露出几颗小米粒背了人偷着乐了。
这副模样,不说仪芝了,就是顾氏见了也爱煞,她们两个是半路姐妹,本也无甚个冤仇,逗弄几回就渐渐生出亲近来。
顾氏一直知道女儿不待见家里的姨娘,这原是平常事,只担心她拧了性子,连带着也不待见庶出妹妹,在她眼里,一家子姐妹,纵是脾性不和也该姊妹和睦,这才是大家子的教养。
外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父母长辈俱是糊涂人,一家子姐妹兄弟有个口角原是常事,当长辈的不思居中调停,反由着性子闹,成日介鸡飞狗跳,年深日久,纵是小事也成了大仇,闹到最后必然要分家争产,好好的一个家,可不是转眼间就败了。
京里的大宅,就是现成的例子,亏得柳士沅争气,立出了一番事业,将来纵是分家也没甚好怕,眼前有柳老太爷这个现成的教训,治理这个小家,顾氏更是要把稳了秤杆。
见莲姐儿对仪芝天生亲近,顾氏当着薛妈妈的面就赞了一句:“她们姊妹有缘。”
既然顾氏都说她们姊妹有缘了,那莲姐儿跟有些人便只能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