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攸看着她从小长大,以二人之熟悉,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从未拦她做过什么,因不愿拦,也拦不住。
但干系重大,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梁昭目光灼灼若火:“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黎攸又道:“今上不会准允,国公也不会同意。”
“哥哥也和他们一样吗?”梁昭反问道。
黎攸沉默半晌,道:“我不会阻拦你,但...”他斟酌字句,不知如何恰如其分地表示:“此等悖逆之举前所未有,天下人不会坐视一个女人登上皇位。”
梁昭发泄过一场,此时已然尽数恢复,她闻言并不惊诧,也并不动怒,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开始煮茶:“哥哥怎知天下人的心意?”
黎攸略带讥嘲地一笑:“今上崇儒家之法,章氏门生之众,俨然要成为下一个世家。儒学纲常之法,最见不得君臣失仪,男女易位。如今科举大兴,世人耳濡目染之下早已被教化得深入骨髓,你一己之力,能改变芸芸众生的心志不成?”
“哦,我忘了,妹妹在宝塔山上护着的那个,可是章氏的心尖子。”
黎攸惯常以端稳的世家杰俊身份示人,在梁昭面前却毫不遮掩,多出尖酸之语,梁昭也不见怪,他们二人从不在对方面前掩饰。
“重儒学之道,是为教化民心,□□秩序。”梁昭不紧不慢地烹茶,缓声道:“凡学理之说,总有精华和糟粕之属。有些糟粕混入其中,竟也成了真理,一一剔除便是。”
“何况,自我主政清河以来。在初期物资丰足、秩序安定之时,清河的百姓并不因我是个女子而轻视我,反抗我。但在后期物资匮乏、动乱四起之时,他们针对我,抗拒我也并非因为我是女子。换而言之,坐在上面的哪怕是哥哥你,也会被愤怒的他们一视同仁。”
“至于对我是个女人的攻讦,只是为了将我踏入尘泥中顺带的说辞。倘若这天下能在女人的治下海晏河清,又有谁会去真的计较男女之分呢?”
“就算天下人不介怀——退一万步,世家看在国公和皇后的份上不予出手,老牌的关陇兵团可会信服你?章氏满朝的党羽可会放过你?如今那个不知道在哪的梁澈,会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而让给你吗?”
“哥哥,若我永远畏惧这些困难,便要一生一世都龟缩在他人的羽翼下,任由旁人来决断我的命运。我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宁可去死!”
梁昭的言辞之凄厉令黎攸有些不安,他的语气放缓了些,小心翼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昭闭上眼就会想起前世白玉长阶上的血火,所亲之人一个个投入局中,再瞬间覆灭。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从可怖的记忆中挣脱,反复地提点自己:都过去了。
她充斥着满腹的忧虑道:“哥哥,你身居其位,对如今禁宫和世家的不和定然比我清楚,如今母后尚在,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尚可维系。可若是...”
她几乎难以启齿:“母后身子不好,她总有一天会...届时必有胜负之分。舅舅不会甘心做阶下囚,父皇也不会放弃皇权一统。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黎氏输了...会有什么样的惨淡结局,我又当在这些争端中如何自处?”
黎攸凝视着梁昭,她自到清河以来应是受了不少磋磨,清瘦了些许。毕竟,经受了风霜洗练,怎能和曾经被精心养护时相比呢?
他喃喃道:“从前你不会关照这些事情的...”
梁昭的双眸中泛着无尽的哀意,苦笑道:“你就当我夜夜梦魇,至此脱胎换骨了吧。”
茶已烹好,泛着袅袅的茶香,茶汤顺滑,色泽金亮,好巧不巧,正是章鹤婵请他的福衍春茶。
黎攸轻啜一口,茶汤有安神舒心之效,也多少抚去了连日赶路的劳累与困顿。
梁昭趁热打铁道:“在哥哥看来,我的想法或许荒谬不堪,但却是如今的奇诡局面下最好的解法。梁氏主宰大越数百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民心向背如此,与皇室作对便是犯上作乱,胜算极小。只有让我这个兼具正统与世家之血的人成为大越的下一任君王,才能保世家长青。”
黎攸闻言倒是挑了挑眉:“算盘打得不错。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历代的君主只会为了皇权一统而费尽周章,从没有将权力分享给他人的道理。纵然妹妹你,是留着世家血的女儿。”
“但你也是天家的人。”
“等你坐上了那个位置,便会觉得身边所有人都不足为信,终日活在疑神疑鬼的恐慌中,觉得谁都要拉你下位。你会开始将信将疑,开始铲除异己,开始不择手段。你只会追寻江山永固,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哥哥不信任我?”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毕竟历朝历代的帝王不都如此?“黎攸将茶杯放下,茶水还有些滚热,雾气缭绕,晕染了他的眉目,使他的神情有些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