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面,须弥像是丝毫没有听见隋云期说话,在马车通过的瞬间,缓缓用手背抬起一侧的眼帘,露出一只狭长的凤眼。
禽鸟自水面游过,会带走层层毂纹。
可马车从须弥的黑瞳中央一毫一厘地驶过,却没能掠起丝毫的波纹,像是自漆黑的满月上穿过。
直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须弥落手,帘落。探手,合窗。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明明可以安静等,何必聒噪?”
隋云期笑了一声,身子懒洋洋倾过来,掌心握杯、单指压盖,给须弥的茶杯注入茶汤。
“我有不说话就死的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客官您当心别烫着,这种活让小的来就是!”
隋云期话音刚落,一个店小二就快步上来,躬着身子双手从隋云期手中捧过分茶杯。
在他提壶注水的那一刻,压低声音道:“禀首尊,人扣住了。”
一句话的时间,刚好够他满了分茶杯,紧接着向后远了两步,福了一福后笑容满面道:“那客官您先用着,小的就退下了。”
“怎么说,还真是毫不意外。”隋云期的指腹摩挲着杯沿,言罢抬头对须弥笑道:“一夜未眠,一会还要奔波卖命,多少赶着回去歇一歇吧。”
“不必。”须弥已抬手整理发髻,“人马上就到。”
“不至于吧……这才事发两刻钟不到。”
须弥拔下髻上的黑色步摇,“对关乎自己安危的事情,陛下是片刻都等不得的。”须弥扶了扶鬓发,将步摇重新插入。
当步摇的无声轻碰复归静止时,一个面白无须、身着锦衣常服的男子快步走来,直奔须弥这一桌。
“首尊,陛下传您即刻入宫。”
“臣遵旨。”须弥起身,正要走,却忽而停住,看了眼已快步出去等在门边的内侍,转头对隋云期道:
“去查个人,今天给我回话。”
“好嘞。”隋云期翘个二郎腿,“查谁?”
“岑恕。”
“谁??”隋云期的二郎腿惊倒了,“岑先生刚到辋川时,你不是已经仔细查过,他就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
“像,太像了。”
须弥没有说明和谁像,但是隋云期立刻明白,“和李谊?身形是有点像……但是身高相当、因体弱多病清羸的男子多了去。
最重要的是,李谊毁面,世人谁人不知?”
须弥没再接话,转身就走,远远留下一句:“今晚之前没拿结果出来,就拔你自己的舌头。”
。。。
快步通过御桥,向含元殿去的龙尾道上,须弥正正与出宫去反向而行的李谊碰了个照面。
正如几天前的初次相见,这一眼,须弥还是能一眼把这个面容丝毫不露的人,看作岑恕。
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身形相似,而是周身萦绕的气度。
人的气度可以具化成一种可视的气味,将每个个体平等地区分开。
须弥鼻尖微颤。他们的味道是一样的。
须弥想着,仍做毫不相识状,目不斜视地擦肩就要走,却被李谊扬声叫住。
“朝乘将军。”须弥又走了几步,听身后的脚步没动,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在她背后,李谊旧衣皱纹如网,肃肃长身玉立之处,亦是危危如玉山将崩。
说来便是怪事。
《七皇子执灯绘壁图》中,李谊一身粗布立于一口荒凉石窟中,却一身衣文锦绣。
此时,他身后的御桥起伏如波,朱楼巍耸如峰,他锦衣于这穷尽世间繁华的高门广阁、瑶室琼台中,却徒留荒凉。
若不是知道他刚才是进宫去了,须弥觉得就是说眼前这个人的状态是进了禁狱也不为过。
“何事?”须弥负手身后,不耐溢于言表。
“马牢之乱,非十年不能恢复国本。”李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虽已很努力在清晰口齿,可还是气若游丝。
“盛安、陇朝,都再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玉面之下,向来敛眸的李谊直视着须弥,萧索清目,唯有坦诚。
须弥扬了扬眉,向前走了一步。
“是吗……”她毫无感情顺承一句,转而笑道:“这可不像是颠覆过王朝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李谊的胸腔微微起伏一下,长长行了一礼。
明知徒劳。
须弥还过一礼,转身就走。
。。。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须弥请安。
含元殿的帷幕后,壶盖如颠簸的马车行驶在煮沸的水汽上,发出一声让人心焦的清脆声。
在一套繁琐的做茶工序,和一声远远传来微不可闻的下咽声音后,才传来一声润不透的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