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父看着这个十八年没见的女儿,有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心脏,小小的婴孩,已经这么大了。
他少年时,就失去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他亲眼看着姐姐被活生生掩埋,那种痛苦,他不想再尝一遍。
一出生就送阮糕去另一个宅子独自成长,本来就是他的主意。
她和哭个不停的阮糖不同,她看起来很乖,很安静,很好养活,他记得送她到旧宅的时候,他要走了,然后,小小的一只手,就那么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尾指,几乎就要攥碎他的坚硬盔甲,他肝肠寸断。
这是他的女儿啊。
她才刚出世,窝在襁褓里,小小一只,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
她还那么小,为什么就要承担这些。
他几乎就要后悔,想将她抱回家。
可这乱世,容不下他的慈父心肠。
只能怪她不幸,生作他的女儿,生为阮氏女。
阮糖只觉得可笑,人来这世上一遭,什么都没经历过,就要到坟墓里去,这根本就是白活了,他们居然觉得这是为她好。
可阮糖知道,谁都可以说他们残忍,唯独她没有资格。
在她受尽家人的万千宠爱的时候,她的妹妹一直是孤零零的,连家人的面都没见过,一出生就被抛弃,后来还要被他们用药控制,囚于山间老宅十七年,他们甚至连她进坟墓的时间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阮糖:“你们太残忍了!”
“是!你高尚!你善良!”阮庆冷笑,“我们的卑劣成全了你的高尚,我们的恶毒成全了你的善良。”
“可是,阮糖,我告诉你,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们阮家,唯独你不可以!如果没有她,那现在要被关到坟墓里的就是你!是我们选择了你,保护了你,给了你一个家!”
阮糖咬着牙:“她已经受了很多苦,她还没好好活过呢,凭什么就要为一堆不相干的人去死啊!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好不好?”
“我不想再听见你说这种话,阮家世世代代以维护人间安定为己任,此乃大义,人间正道,不容改变,也永不会变。”阮父眼神复杂地看了阮糕一眼,而后盯着阮糖说,“这是她作为阮家的女孩的责任,阮家的每一个女孩都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这是作为阮家女孩的责任,那也应该由我这个享受了这么多年阮家庇护的人去牺牲,理应我去!”阮糖擦掉了眼泪,眼神坚定起来。
阮庆第一个不同意,“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许你去冒险!”
“而且,那怎么一样,她去坟墓呆着,不过是从一个地儿换到另外一个地儿,她会习惯的,你见惯繁华,去坟墓里,你会疯掉的!”
“你们同不同意不重要,顾家会同意的。反正他们只是需要一个阮家的女孩,是谁重要吗?”
阮糖捂脸痛哭:“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残忍,她这些年已经很可怜了。”
阮庆不带情绪地陈述:“你知道吗,是你,是因为你带她见过了这个花花世界,她才真真正正变得可怜,像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懂,有什么不好呢?”
“你觉得顾家会同意吗,你考虑过顾易吗,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说到顾易,阮糖终于怔住了,不知道回想起什么。
一帮人像是当阮糕不存在一样,讨论着她的去留死活。
阮糕就这样看着他们争执。
阮母从头至尾都在看着阮糕,一个劲地流泪,她终于抬脚,走到阮糕面前,伸出手,试探着要摸她的脑袋,阮糕直接避开了,冷漠地看着阮母。
阮母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糕糕”
阮糖和她说过,我们是一家人,跟我回家,以后会有很多人来爱你,你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可是真的踏进那个所谓的“家”,阮糕才发现,他们是一家人,可她不是。
她在他们之间,显得尴尬又突兀,可笑又多余,硬生生地破坏了“一家人”这个温暖又美好的名词。
地下室里一片混乱。
阮糕一点儿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呆了。
她讨厌这个破地方。
她讨厌这些人。
阮糕跑了出去。
阮糕醒了过来。
早上第一抹阳光洒入病房,阮糕的睫毛颤开。
对上的就是一双狭长的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季旁白只穿着单薄的长t,外套也没有披,穿着的是家居拖鞋,形容狼狈,汲汲皇皇地在病床边守着。
这一守就是一晚上。
阮糕有点恍惚。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从前常常病着,会有佣人来喂药,管一日三餐,应付似的来看她一眼,保证她不死就是了。
哪会有人在床边这样不眠不休地守一夜呢。
病房内冷白的灯光照在阮糕惨白的小脸上,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季旁白急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阮糕摇了摇头,只是盯着季旁白看。
季旁白这才松了口气,在床边坐定。
责备的话却满满都是关心:“一刻不看着你,你就给我出事,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