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脸极青白,像水色浸透肌骨。
小和尚吓一跳,低低“哼”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汲水用的瓦罐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一声像清晨的钟声,将他从愣头愣脑敲成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爬起来,两手捧住瓦罐上下检查。还好没有摔出缝来,否则师兄们又有一顿好骂。
他知道寺里正在穷下去,膳食越来越清淡,衣物用具越来越简陋,只是不知道哪方面的财源在枯竭。寺院的财源很广,有达官贵人的布施,僧祇户收获的僧祇粟,寺库的质钱利息,诵经祈福的回礼等等,这些是送他出家前阿娘经常说给他听的──出家就能不愁吃穿。
没想到还是愁,吃不饱又穿不暖。
他曾经在洒扫的时候,听见寺主对维那说:“明公已经不抱希望,不予布施,我们必须另觅财路……”话声渐渐远去,他站在原地愣头愣脑地想:希望和布施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一位大人物的“希望”又是什么?
小和尚把瓦罐牢牢抱在胸前,深吸一口气,眼神再往湖面探去。
那张脸还在水里,睁着眼睛,张着嘴巴。
发丝像黑色的浓雾笼在青白的脸边,有种月色似的凄清。
没有血迹和伤痕,仔细看并不丑陋可怕,就是诡怪诡怪妖异。不像人,像人们口中活在山水里的魑魅魍魉。
莫名一股寒意溜来,小和尚忍不住倒退三步。
一旁的昙影注意到他的动静,暗暗摇头。智度这小子总是愣头愣脑的,手脚一点不麻利,以后在寺里爬不上好位子,只能任由后进踩在头上。他自己就是个好例子。在当和尚之前从来不知道口条对和尚很重要,也不知道佛门如侯门,有重重的规矩和层层的阶级。
寺主统领一寺,下面有“维那”执掌庶务。再下面有“典计”和“典座”,典计掌管库房财物,典座负责劳务粗活。因为职务性质的关系,典计地位又高于典座。
昙影是典座下面的“水头”,负责寺院供水的,地位只高于一般僧徒和奴人。想到只因为自己口吃,不能说会道,比他资历浅的和尚都爬到他头上,对他呼来唤去、颐指气使,心里就一阵悲哀。
他一边想一边将瓦罐搁在驴车上,走过去想拍拍智度。不经意往智度眼神方向一瞥,才发现水里不对劲。
仔细一看,不得了!水里有一颗睁着眼睛的人头。
昙影“嗳哟”一声,倒退三步。
那是活人还是浮尸?要救上来还是装没看见?
脚步往左挪挪,往右挪挪,最后咬咬牙,脱掉袜履,走进湖里。
慈悲是佛道根本。大慈大悲,救苦救难,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湖水渐渐漫过他的膝。
走到这里才看清头下的身躯。他一手托起那人的后颈,让脸浮出水面,接着两手抓住后领,侧身慢慢往回走。接近岸边的时候,智度和三五个同行和尚一齐将人拉上岸。
一个和尚端详着:“这已经没救了吧?脸皮白成这样。”
另一个和尚用食指探探鼻息:“好像没气了。”
“那眼睛怎么这样睁着呢?”智度问。
“死不瞑目呗。你看眨也不眨的。”
“可能是投湖自尽的。”
昙影扭去僧袍汲满的水,擦拭整理之后,走过来拍拍那人的脸。这一拍那人嘴里便汩出水来,细泉似的流个没完,像皮壶撕出一条缝。
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彼此的眼神确认彼此的想法:这个人死了。
“怎么办?再扔回水里去?”
“入土为安吧?”
“要不给他念点佛号就地埋了?”
和尚们看向昙影,他是水头,人也是他救的。
昙影想,他没有见死不救,已是仁至义尽。既然人没命了,那就念几轮佛号替他祈福,毕竟溺死不是什么好下场,念完再放回水里去。挖坑造坟什么的太费事了,从前战争的时候死的人多,也是草席裹一裹放水流,那些人可是连经文都没得听呢。
于是挥挥手,示意和尚们继续工作,自己坐在尸身旁边,先行一个佛礼,默默念起经文。因为口吃的关系,他不喜欢说话。众人看他举止知道是要替死者追福,便各自散去,继续汲水。
昙影闭着眼睛,苦心回想祈福经文。
这一类经文是每个和尚的基本功课,却不是每个和尚都有施展的机会,尤其像他这种资深和尚,记忆早就零零落落。当他默默将“愿亡者去离诸苦,直生西方,值佛闻法”念到第三遍,还是想不出下一句的时候,一直在旁瞅着的智度忽然发出惊叫。
“噫!他动了!”
昙影一看,那人的脸皱成一团,喉咙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接着侧过脸,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像一条活跳跳的虾,撕心裂肺的样子。
和尚们又迅速聚拢,啧啧称奇。有那嘴甜的说是昙影法力无边,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