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几乎没了。
即使家仆能大海捞针,一寺一寺检阅僧籍,也无法确定该寺的昙影是否为同一人。
他让一个家仆去石佛寺探探。另一个留在身边接应。
昙影带着他南下,来到徐州彭城郡睢陵县。
首先租下一个宅院。前庭可停二三乘车牛。一间前堂,三四间屋庑。西侧有个荒芜的小池。后园五六棵柽柳。小归小,该有的都不缺。旧归旧,该好的都不破。
昙影在前堂供上木雕佛像。大佛一尊,几乎有六七尺高,左右围绕十来尊小佛,俨然有华堂大殿的气势。往小池里注水,水上浮起片片莲叶。池后垒上石块,种上爬山虎。
前庭正中央摆一颗大石,形状扁平宽广,颜色黝.黑,表面甚光滑,彷佛天成一面大镜。来客进门不见堂屋,先见自己身影。
经过昙影里外一番修整,小小一座宅院变得玲珑雅致,生趣盎然。
他才发现昙影对草木颇有一手,新种的花草树木转眼就茂密翠绿,彷佛已在此处生养许久。连摘来供佛的各色鲜花,在木盘上也是经久不凋。
还写得一手好字。
门前板上那三个墨字──心无寺,端整敦厚,彷佛一勾一点都诚心正意。
奚特真的房间邻近小池,夜里可以听见清泠的水声,或许是池里的鱼惊起的,或许是藤叶上的露珠碎落。他总是在夜里想着心事,水声给他的思绪伴奏,像遥远的磐音。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昙影。如果不是因为碧鸡,昙影是值得他结交的。良好的风仪、谈吐、学识,而且对他的行踪也没有任何强制或干涉,总是用闲话家常的语气向他提议今天要作什么,拒绝也没关系。
但是他依旧感到不安,对于昙影那套旧魔新佛的说法,以及对信众近似聚敛的手段。
昙影是向莫家租的宅院,也从莫家开始传教说法。藉由各种名目举办斋会、净供,结识此地的富家大族。
昙影喜欢带着他出入,就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可以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僧人作担保。这种担保对于他,甚至对于他家而言,都是危险的。
他想来想去,想到装疯的任城王。于是有样学样。
他四处给名宦富豪之家递名刺,有宴就去,有酒就喝。宴席里仅管喝得脸红脖子红,还是一杯续着一杯。空了满上,又空了,又满上。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烂醉。
他的酒量好,如果不是喝到近乎撑破肚皮的程度,只是半醉半醒。
睡眠两端都是酒,醉了就睡,醒了再醉。睁眼闭眼是同一片景色:觥筹交错。
他进房都是被仆婢搀回来的。闭眼的时候总能见到烛.光残存的红晕。烛.光从酒水上流到漆瓷上,又在人们脸上流来流去,流出一种半阴半晴的鬼祟与莫测。
宴席必备三物──酒肉,笙歌,伎女。
虽说都是他本来就喜欢的,只是感情有了目的,便有了受拘束的痛苦。
痛苦是值得的。他合情合理地避开昙影的各种集.会。昙影仍然不干涉他,任由他笑着、欢愉着、烂醉着。但恶梦又回来了。
那一夜,他闻见恶臭,睁开眼睛,看见那张支离破碎的鬼脸,居然有种熟悉的亲切。不知道是沉沉的脑袋还是沉沉的心绪使他镇静,他笑了笑,说:
“好久没见你了,还是长得……那么可怕……”
女鬼眨眨眼睛。
他居然觉得那模样有点可喜,又说:“既然我前世和你有姻缘,你应该……长得很好看啊……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原来在梦里也能感到说话之艰难,他想。似乎连张口的力气都要没了。
女鬼忽然咧开嘴,咯咯地笑。
他笑得勉强:“你不笑……比较好看……”
女鬼一下子闭起嘴巴。紧紧地,双颊鼓起,像进食中的小田鼠。
恍惚之间,那张鬼脸不那么像一张鬼脸了,像一张红透双颊的少女的花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的精神是要多混乱才会觉得那张鬼脸可爱呢?是有多喜欢女人才能接受这张鬼脸呢?
他费力地想,同时费力地伸出手,摸她的脸颊。
指尖感觉到明显的颤抖。
女鬼脖颈缩一下,却没躲开,任由他的指头在颊上轻轻抚摩。他盯着那双眼睛。赫然发现,如果只看那双眼睛,相当动人,烛.光在剔透的眸色里闪烁如星子。
“你应该……长得很好看……”
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意思已经不同了。第一次是假想,这一次是推断。
说完便失去意识。
隔天午后醒来,他望着上方灰白的承尘良久,终于想起昨夜拼命记忆的大事。
他将右手凑到眼前,仔细瞧去,指尖上有淡淡的白印子。
轻轻摩娑,和昨夜滑嫩的触感相同──那女鬼脸上抹白.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