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飞舞,袅袅如轻烟。
烟气拂在脸上。眼神移向牀外。
黑漆屏风溶在夜色裡,只有描金的细叶隐隐可见。原本画的是一片竹林和两隻尾巴很长的鸟。此时看上去像一块朽木佈满爪痕。
这样想的时候,那声音就出来了。
指爪划木板的声音。
难受的不是那声音,是那声音唤起的想像中的画面。缓缓地,用力地,长而尖的指爪犁在木头上。木屑插进指缝。血丝在木头上蔓延,像结一张蛛网。
那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
眼神移向窗外。
窗外有清冷的月光,白晃晃,蓝荧荧,像一个巨大的剔透的瓷瓶辉映出来的奇异色彩。月光在黑暗中镂出窗櫺的形状。上下两个大方形,大方形四周缀著四个小方形。
窗櫺分割了一个人。青纱飞过来,朦胧了视野,又飞上去,才看清楚了。下面的大方形装著身体。红衣,红裳。上面的大方形装著一张脸。
婆娑的长髮,雪白的脸。眼睛黑洞.洞的,像两个深陷的窟窿。
脸上淌著赭红的血。从魆黑的眼睛蜿蜒到嘴唇。赭红的唇。
那人──或者该说那鬼,一隻手在窗与窗之间的木框上耙著……
惠歌赫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平静的黑暗。牀边的青纱安稳地垂著。
呼……
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在作梦。
她眨眨眼睛,摸.摸额头。一层薄汗。
接著闻见一股怪味。有些刺鼻。像田裡烧乾草的烟味混和动物尸体的腐臭味。
她一阵惊恐,陡然坐起来,掀开牀帷。
难道睡前没将火灭全,烧著了什麽地方?
牀帷一掀开就知道虚惊一场。外面没有火光。
不知道是动作太猛,还是那古怪味道的关系,一阵头晕目眩。
两手抱头,定了定。然后发现牀头站在一个人。
眼神移过去。窗外的月光直映在东侧的长榻,榻上张牙舞爪的黑影子是房前那一排疏落的梅树。月光的馀辉照映房裡。如果不是这麽亮的月光,她就不会看出那颜色的血艳。
真是吓人的好天气。不知道为什麽有这种奇异的念头。
触目是一片红。红色是一种特别的颜色。白天看著喜气,夜晚看著戾气。或者喜气的东西总是难免戾气。人们常说的,乐极生悲。
那一片红非常不祥。
惠歌心裡告诉身体,别看!别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攀。
那张脸等在那裡,方才梦裡的那张鬼脸。
好像在高兴她终于看向自己,红唇微弯。
胸口突突猛震,惠歌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很快发现那鬼倚著漆屏风看她。再次晕厥。
第三次醒来,鬼在翻她的箱笥。
第四次醒来,鬼坐在她牀下。
第五次醒来,已经顾不上有鬼,连青纱都在淌血。屏风紫红。榻上梅枝的黑影子变成红影子,蛇一样地游走。
如此反覆。
她在梦裡,梦在无尽裡。
惠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梦是醒。梦境和现实的边界很模糊。如果有鬼的地方是梦,为什麽醒不来?如果有鬼的地方是现实,为什麽和她的记忆那麽不同?
恍惚间听见隐隐的鼓声。恍惚地想:城门要开了?现在是什麽时候了?
不知道是第几次睁开眼睛。这一次牀外有火光。温暖的杏黄色。
哆哆嗦嗦地看出去,濛濛的纱帐外有黑黑的人影。
想看仔细,又不敢看仔细──或许是鬼的什麽把戏。
想坐起来。流了整夜的汗,一身黏糊糊的。又不敢坐起来。
自己和自己交战之际,她听见一个声音说:
“你烧了什麽东西?”
惠歌直想流泪。从来没有觉得这声音如此动听。厚实中带一点喑哑,像簸箕筛麦粒的沙沙声,像和风中林叶的低语。这声音传进耳中就像一口温热的汤汁溜下咽喉,暖过心腹。
她想起身,才直起脊梁,人又塌下来。头太重,身体也没力气。侧过身,双手撑牀,慢慢把上身撑起来。左手撑在额际,右手攀住牀沿,将身体拖曳过去。脚放下牀。头钻出牀帷。
老花垂足坐在长榻边,一隻手捉著那鬼的一隻手。
他的脸色淡淡的,看起来不怎麽费力。那鬼却又挣又蹦,又扯又扭,始终无法甩脱。
惠歌觉得这画面有点滑稽,又有点熟悉。想起她第一次发现老花不对劲的时候──他身边的雀鸟飞不走。雀鸟没在老花的手裡,却处处是老花的手掌心。鬼跟鸟可能不一样,还是得抓著,只是被老花抓在手裡,像箍在枷锁裡。
那鬼发出低低的呻.吟。
那鬼蔫了,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