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向晚,香车宝马载着踏青归来的贵女往城门行去,队尾是辆朴素的青油壁牛车。一绺温柔风撩起绣帘,借夕晖窥得车中少女半张秀雅如兰的侧脸,此时云止树静,仿佛万物都不忍惊扰这幅恬然的画卷。
“啪!”
车身猛一摇,侍女尺素忙护住自家女郎,高声问:“怎么回事?”
“不知谁家郎君射鸟,将这扁毛畜生射到咱们车上来了!某这就把它弄走。” 车夫慌张的声音传来。
春狩捕获的飞禽走兽不是成为盘中餐,就是拔光毛做装饰,桓锦心中一动,吩咐道:“将它抱来。”
不多时,车夫将一只半大不小的鹰拎进车厢,它棕黄的头颈蔫歪着,大腿插着一支短箭,是个摔懵了的模样。桓锦抚上刻有“东阳郡公府”字样的箭柄,鸟儿一声痛叫,金棕的眼睛委屈地瞪着她。
桓锦忍俊不禁,刚伸手接过,前方就响起男人的声音:“郎君,找到了!”
一名二十来岁的锦衣公子策马奔来,见车帘未闭,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惊扰女郎。这鹰是裴某方才所射,女郎可否交还与我?”
观其衣着样貌,想必此人就是东阳郡公府世子、中书令裴渡了。桓锦婉转道:“这鸟本应还给郎君,只是妾身刚从白龙寺发愿回来,本月茹斋,救护生灵。郎君看呢?”
裴渡敛起笑容:“请便。”随后走回仆从间,低声问:“这是谁家女郎?好不晓事!”
桓锦素来耳力好,温言道:“妾固有腿疾,无法下车还礼,望郎君海涵。横刀夺爱的赔礼,淳安郡公府明日会派人送来。”
裴渡不料被她听个正着,闻言一惊,难堪地转身:“原来是桓女郎。”见对方车夫扬鞭启程,并无客套之意,俊脸一沉。
仆从抱怨:“桓家的风头都快盖过咱们了,连女郎都如此拿乔。”
裴渡抱臂冷哼。
桓圣的小女才名在外,可八字凶险,天生双腿瘫软无力,接连克死了母亲和胞弟,是以十六岁都没人上门提亲,没想到生就这样一副娟洁明澈的好颜色。
……
桓锦偷偷把鹰带回寝房,照医书把箭拔了出来。她翻找飞禽图谱,原来这是只有价无市的金雕,爪上套着枚精致的银环,显然有主人。但这般贵重的宠物丢了,金陵城并无风声,金雕可捕猎、传信,她思来想去,觉得这可能是只传信的鸟,在回程途中不幸被射下来。
“女郎这般虔诚,主公必能康复。”尺素服侍她更衣时说。
桓锦不由一叹。父亲年后旧伤复发,她的授业先生、军师贺川见她闷闷不乐,便编了个修福报的话来哄她,做满三百件善事,或可请菩萨保佑父亲平安无事。眼下桓裴两家的矛盾到达极点,父亲落于下风,她忧心忡忡却帮不上忙,只能做善事图个安心。
初七清早桓圣入宫觐见,桓锦坐着轮椅送至府门口。看着父亲短短几日便已灰白的鬓角,她鼻尖一酸,扯住他的衣袖:“阿耶,你病未好,进宫做甚?”
桓圣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沉声道:“我要向陛下请兵,主动出击,夺回中州六城。”
桓锦诧异道:“不是一直以守为上么?怎的变了法子?”
梁晋两国战事频频,去岁梁军于鄢陵大败后,中州六城陷于晋人之手,如今的一州之主,乃是在沅城坐镇大帐的晋国七皇子、武陵王云崇。其人不过弱冠之龄,已以风雷之势折了大梁三名老将,是她父亲口中天赋异禀的杀神。
“这是贺某的提议。” 桓圣身后走出一个儒雅文士,正是贺川。他手摇羽扇,胸有成竹地笑道:“裴氏把败仗往主公身上推,咱们急需将功补过,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我已拟了对策呈交宫中,必可万无一失。”
话虽如此,桓锦还是不能放心。反倒是大哥桓钧喜上眉梢:“这就好,我桓氏的名声还要倚靠父亲!”
桓锦皱了皱眉。
宫中的旨意很快下来,桓圣定于四月中旬收复失地。
捡来的金雕被好吃好喝地供着,恢复很快,待伤初愈便急着飞走。尺素剥了瓜子喂它,笑骂:“脾气这般差,只许女郎给你顺毛。不过你是只鸟,要怪也怪你主子,没教你知恩图报!”
桓锦闻言一愣,掐指算算自己的功德还差几十桩,当下提笔写了几行字,在鸟腿上绑了只传信用的小竹筒。
做完这些后不免笑话自己,又理直气壮地想:倘若它主子是个知礼的人,要求他做一件小善事来报答,并不过分。
金雕冲她叫了几声,展翅飞出窗口,在蓝天上变作一个黑点。
屋外有家丁喊了一嗓子:“时辰已到,主公要出征啦!”
*
初夏蝉声渐浓,槐飞如雪。
沅城的都司衙门已成为晋军大营,敌军破城后虽未烧杀抢掠,百姓们还是缩起头过日子。城北只有一家酒馆开张,日落西山时,终于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