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赶到后台化妆室之后,早乙女梨香才发现,什么所谓的“男子气概”,全都是假的。
稚气未脱的小少年正低着头拆贴在肚皮上的硅胶胸腹肌,头顶的假发套拆了一半,肉色假头皮耷拉着,看起来像秃了头。
早乙女梨香看到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幸村也跟着她一起笑着。
但很快,她的笑容减淡了。梨香注意到化妆室里还有其他人,闹哄哄得在那里聊天。只有小少年所在的角落,安安静静的。少年身边还坐了一位和服老妇人,板着脸在低声说些什么,说得小少年脸色越来越白。
最后,少年忍无可忍,一把扯下头套甩在地上,一头油黑长发如瀑一般披散开,他瞪着眼睛大吼:"你烦不烦啊,老太婆,我自己想做什么你凭什么指指点点!你想法这么多,怎么不自己上去表演啊,烦死了!"
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哑哑沙沙的,他已经竭力压低了音量,但落在化妆室里仍然像一记炮仗,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了片刻,许多人向这个角落投来疑惑的目光。
有两个前辈模样的男生,交换了眼神,似乎想过来帮忙,但又显得很犹豫。
少年却不管这些,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皮质锁甲还未卸掉,就大步流星向化妆室门走去。他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推门时还对站在门口的早乙女梨香说了句:“请让一下,谢谢。”
梨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给少年让出一条路,怔怔得望着他逃一般远去的背影。
“歌舞伎社和艺研社的社长都在里面,需要为你介绍吗?”幸村精市推开门看了一圈,然而梨香却摇了摇头。
“幸村君,刚刚那个人,是我的弟弟。”
“当年在爸爸的葬礼上,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和弟弟一样,是男孩子,会不会就会有人愿意把我带回去,给我一个家。”
“……”幸村把敞开的大门轻轻合上,遮挡住好奇向外探望的视线,手指竖在唇边笑着摇头示意,随后带着梨香离开了会场。他特意选了一条幽僻的小路,道路两边是挺拔的云杉,枝叶繁茂的鸡爪槭,绿意盎然间零星点缀着残花的樱树。浓绿遮挡住了外界的目光,宁静的青石板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早乙女梨香觉得自己的心情无比平静,并不像之前以为的会如何心潮澎湃,听到远处传来的悦耳鸟鸣,她甚至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幸村君,感觉你今天好像鸟妈妈。”
“嗯?为什么这么说呢?”
“不是有个生物学现象叫雏鸟效应吗?我对你可能就有这种感觉吧。刚刚到神奈川的时候,其实我很慌张,当时还下了雨,行李箱里也没带伞,湘南海岸线很长,向前无限延伸着,天又黑了,雾蒙蒙的,看不到尽头。”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浑身好像散发着光芒,非常美丽,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当时觉得,这种情绪大概就是爱慕吧?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或者说在遇到你之前,从未如此真切得感觉到,人类是那么绮丽。”
“你看过我的画集吧?我的画面里,没有作为人的形状,只有花草虫鱼和大团的色块和潦草的留白。我甚至不想把我自己画进我的画中,因为即使照着镜子,镜中的我对我来说,依旧是抽象的、破碎的。”
“我的手机里没有自拍,甚至合影的场合我都尽量去避免。我不想在其他的媒介里看到我的影像,我更害怕在我身上看到一些……我不想看到的回忆。”
“和你的相遇,让我明白世界或许有另外一种模样。我想多靠近你一些,想要透过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所以很贪心的选择了这些社团,想让你陪着我,去体验这个我好奇的一切。”
“度过了今天这一天,我忽然明白,或许我这份感情,并不是爱慕。只是像一只迷路的小雏鸟,突然看到一只特别温暖的鸟妈妈,就很想靠近他,想要跟着他,想要在他身边汲取他的温暖,也想要被他注视、被他保护、被他关照着。”
“看到我弟弟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在我还有父母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被爱着的。只是因为那段时间距离现在太远,所以我忘记了。”
“我的记忆里,不仅仅有很可怖的内容,还有许多很温暖的元素。谢谢你,幸村君,带着我回忆起了这一切。”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只是出于善意给我提供帮助,你真的非常非常温暖……”女孩子像小鸽子一样张开双臂,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盈着泪水的双眸像被雾气笼罩的珠玉一般,她轻声道,“不过幸村君,我还是有点贪心,请问……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幸村精市点点头,像拥抱一捧脆弱花束一般轻柔得抱住了女孩。少女也轻轻把手环在他的腰侧,礼貌地没有触碰到身体。
在少女毫无知觉的时候,他低下头,轻柔得吻了吻她头顶的发丝。
只有风知道,这个吻存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