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室一厅一卫,厨房和客厅挤在一起,几年前父母带着还是孩童的她从沦陷的西翼城逃离,用带来的全部积蓄买下了这个小小的容身之处,在那里度过了几载岁月。就在那个小公寓里,前不久父母给她庆祝了她的十八岁生日,母亲照例做了一桌子的家乡菜,还有几道她新学的本地菜。父亲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快递慢了几天,澜澜的礼物还在路上走呢。丰盛的晚餐后父亲端来了生日蛋糕,父母唱着生日歌笑着夸奖她,祝福她,她那时带着廉价的纸质的生日帽,并没有对这个成年仪式有多少热情,她闭上眼睛许了个愿:那一刻她迟疑了,她不确定应该许下什么愿望,她的人生轨道已经铺好了,学业上她游刃有余,有成功入学的信心,也没有什么少年慕艾的心思,父母前不久也告诉她工资涨了不少,这样平淡的生活,一切似乎整个未来都清晰极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蓦然发觉自己似乎无愿可许。她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睁开眼睛,父母同她一起吹灭了蜡烛。
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一家三口度过了那么多平平淡淡的时刻,现在再回首,每一幕都是弥足珍贵的瞬间。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医院的人拒绝让她见父母的遗体。叶氏军工没有派人来,今天来自帝都的贵族莅临新叶,有大人物视察工业区。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表演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没派人来这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诺大的一个世界,似乎只有一位医生和图澜在关心着图氏夫妇的身后事。
“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们的遗体?”图澜问道,她脸色惨白没有半点生气。
“叶氏那边说,两人死于工地操作失误,重物砸落,内脏大出血,在救护车上咽气的,同时工作地辐射泄露,你父母遗体已经成为沾染太多辐射量,不让你看是为你好。”医生没有把话说全,两人死状过于血腥,那样的景象不是眼前这个还在上学的女孩能看的。
“那我不能签字。”图澜在廊道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必须再见他们一面,”她突然哽咽了,先前一直压抑着的悲伤忽然满得要溢出来,她没办法说出火化那个词,“在火——化之前,我必须再见他们一面。”
医生叹了口气,“我去申请一下。”
图澜一个人静静坐在椅子上,眼中热热的感觉消退了,差点涌出的泪水又退了回去,她忽然没由来地想起来这医院消毒水味道太重了,要是等回家妈妈肯定会嗅嗅她的衣服皱眉吐槽。
廊道里人来人往,穿着病号服的,提着吊瓶的,急匆匆的护士,也有人会时不时向一旁的图澜投去一瞥,猜想着这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在医院等待着谁。
图澜谁也没有等到,那位和她交流的医生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个老护工,她给图澜带了一件防护服。
“姑娘,去看吧,先把字签了。”图澜怔了一会,接过防护服,签了字。
透过防护服,图澜见到的是极其血腥的画面,那样大片大片的红色,几乎压着她快喘不过气来,那一刻惊恐居然压过了她的悲伤,她浑身僵硬,她努力说服自己那两具血肉模糊,面容难辨的尸体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但她做不到。
她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悲伤,浑身上下只有触电般的惊悚,以至于忘记了呼吸,也许是长时间的疲劳,眼前模糊的大滩碎肉似乎在蠕动,她惊惧万分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大口喘气,瞪大了眼睛,才惊觉原来只是错觉,但她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精力再上前查看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更是一片空白,她几乎全靠着一股惯性维持着生活,叶氏军工以两人没有正式的员工合同为由不愿意按照正常员工保险条例进行赔付,同时也暗示着:正值帝都大人物来访期间,叶氏出于人道主义愿意赔付给死者家属高额慈善捐赠,但是死者和叶氏没有如何关系。
当叶氏的工作人员这样来和图澜协商时,图澜冷冷看着对方,这话里话外几乎矛盾重重,自己父母的死绝对同叶氏有关,既然叶氏想用所谓的“慈善捐赠”堵住嘴,那这场伤亡的背后绝对是一场丑闻。
但她既无力同这巨大的商业帝国作法律斗争,也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支撑现有的生活。
图澜最终同意了叶氏提供的方案,没有任何纸质记录,对方不想留下任何文件,只是表明慈善补助当天就会到账。
那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捐赠”,除了账号上那一串零,和一个用某种特制的金属制成的,防辐射的骨灰盒,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证明那场“工厂事故”的存在。
图澜看着账号里的金额,平静地做了一份下个月的收支规划,看着那笔转账,她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无法为父母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