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的头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到次日东方破晓,满汴京淹没在茫茫无边的洁白里。长河、街巷、城楼到处裹上了银装,视线扫过,有种如梦如幻的况味,幽冷而凄清。
马车过了御桥,停在长河岸边,驾车的小厮冯升从西南角门进府去禀报。明溪从车上下来,不由打个寒噤,只见漫天雪花中一座巍峨庞大的庭院,临着河岸浩浩荡荡占去了半条街,彰显着高门显贵的气派。
皇城根下,天子近臣,当朝中枢左相的府邸果然叹为观止。
虽然师父对明溪的此番归来早有筹划,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明溪心里却有些发虚。相爷千里迢迢将她从少华山接来,但碍于她的身份,仍旧十分小心谨慎。马车在城外驿站停留了一夜,特意赶在黎明破晓街市上还没人的时候,才让她过来。
她伫立在大雪中,不一会儿工夫,霜白披风的肩头落了寸许厚的一层,鬓发上也挂满了雪花。这时回完话的冯升从小门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人,到了跟前,冯升递话说:“姑娘,这是我们相爷和七公子。”
明溪深吸一口气,对眼前这个白面秀须,满身书卷气的相爷不知如何称呼。本该叫一声世伯,但她一出生就隐姓埋名,眼下暴露身份也不合时宜。颜相爷看着她也是怔了怔,十几年没见,诸多感慨,总要审视打量一番才回过神来。“明溪?是明溪……孩子,你受苦了……“
相爷哽咽住了,连连点头,她这通身的气韵和样貌跟她娘亲当年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明溪低首行礼:“明溪见过相爷……”
相爷伸手将她在半空中搀住:“快别客套,咱们之间不必这些虚礼。”说着,就这样将她的两手握在掌心里,欢悦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起一同跟来的七公子,便顺带介绍说:“这是川儿,他跟你是同年生的,你师父的书信中也时常惦记着他。川儿来,过来见过你明溪妹妹。”
府里最小的公子颜川,表字叔原,天资聪颖,打小进宫伴读,如今才不过十六岁,诗书风华已惊为天人,最受相爷宠爱。颜川只顾注视着明溪,见她一身缟素,清新脱俗,一时间傻傻地怔在那里,没听见相爷的引见。
明溪只得率先屈膝行礼:“见过叔原兄长。“
簌簌飘落的大雪在眼前结成了迷蒙的帘幕,隔在她与他之间,明溪并未抬头,也根本顾不上看清他的模样。他终于回过神,只听他的声音清朗而干净:“明溪妹妹知道我的小字?“
明溪低首道:“先前在山上时听师父提起过。“
他问:“明溪妹妹平日喜欢读什么书?”
明溪笑说:“并未正经读什么书,不过偶尔闷了,随手翻翻。“
“可懂诗画?”
她道:“略微知道一点。”
“那可曾习字?”
明溪摇头:“也不曾。”
“棋艺呢?”
明溪再次摇头,他所关心的这些该是养尊处优的东京高门贵女专修,明溪养于山野的庵堂,并未受过这样的教导。琴棋书画本来师父是精通的,但并未传授,师父传授她的都是爹爹遗物里的家学。被他这样一股脑追问,明溪有点答不上来,未免有些尴尬。
相爷便拦住道:“别只顾在大雪里说话了,孩子走,咱们回府里去。”
府里的宅院像迷宫,一重重门,一道道游廊,仿佛走了很久,终于进了一座僻静的小院子。这院子叫春晖苑,为着明溪来,相爷亲自盯着下人收拾的,当家主母虞夫人都没插上手。廊前一棵虬枝斑驳的古树,树下一位虾红衣衫的婢女。相爷唤她秋蝉:“汤泉水可准备好了?”
那婢女秋蝉回道:“夜里便备好了,东郊小重山马车送来的。”
相爷唔了声,向明溪道:“一路颠簸,风雪酷寒,先去沐浴更衣,换了衣裳再来说话。”
明溪应声是,一抬头才刚府门外跟着的冯升和七公子都不见了,不知相爷几时将他们打发的。明溪有些怔怔的,从少华山的庵堂,到如今的相府,她眼前的世界已翻天覆地,如同一直在梦里似的,这些转换还需适应。秋蝉引她去东暖阁里沐浴,等沐浴完,换了衣裳,脑子才变得清楚些。
相爷叫她来正屋的堂前来说话,秋蝉很乖觉的退了出去。相爷让明溪往榻上坐了,才笑吟吟望着她说:“当年送你出去时尚在襁褓,如今一眨眼长这么大了。孩子,你命苦,你爹娘将你托付给我,若非当时万不得已,我合该把你留在身边照顾。当年你爹爹的案子,朝堂上风声鹤唳,为保你周全,只得将你交给你师父,庵堂里清苦,如今见你出落得这般得体,想来你师父也对你付出许多心血。不过你既回来了,当年的事事过境迁,风声已过,旁的也不相干,只有一样,你要明白你的身世终究要烂在肚子里。你一个女孩子,家仇国恨,不该拖累到你身上,这是我私心的话,也是肺腑之言。我只求这一世你能平平安安,我能给你的,必定拼尽全力。我想你爹娘倘或活着,也会希望你能过一世安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