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个不停。
飘飘洒洒挡下抖落的金辉,流逝掉残存的温热,漫天花白从遥远的群山连绵而至,盖过屋檐,覆过大地,穿透袅袅炊烟,带来刺骨的寒风。
又冷。
又疼。
阮沨泞的头昏昏沉沉,看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路。
她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最为严重的伤处在背部,伤口深得能看见裸露的肩胛骨,支离破碎的体肤还在狰狞地外扩血肉,源源不断渗出鲜血,左胸亦是一记刀伤,划开的皮肉翕动着迎接寒气,让她感受不到体内残存的温度。
四肢快要没有力气了。
她像一条缺水的鱼儿,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
鲜红的血色在皑皑积雪上留下一条划痕,又被柳絮般不止的白色冰花拂去。
这雪下得正好。
将她的痕迹掩盖,任身后那群人再追来,也看不见她的行踪。
就是太过考验她的体能。
身下的雪不够厚,形态各异的石块搁着她本就脆弱的肌肤,又一次划开吹弹可破的皮层,血液从身下汨汨流淌,那身幽红色的衣裳竟敌不过淌出的暗红,让瑰丽的花纹诡异三分,金丝绣纹的祥云花瓣,也染作了曼珠沙华模样。
二月初八,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夜半时分,除了她与打更人,游荡在街道的恐怕只有鬼魅。
咽喉中又是一阵腥甜,血水再度涌出口鼻。
豆蔻少女稚气的脸蛋,本该灵动清纯,一咬牙,却带了三分狠劲。
十指留痕,血迹斑斑,身体仍在往前爬动,仿佛一只地狱来的罗刹。
为了逃出那个鬼地方,她费了多少力气,遭受多少非人的对待,度过多少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
凭借强烈的求生欲望,逃过了追捕,挺过了酷刑,若是倒在这,躺在这条冰凉的雪路上,最后迎接她的,不会是一口像样的棺材。
无法死得瞑目,无法入土为安。
尸体被那些人带走后,为了压榨最后一丝价值,她会如牲畜般被捆绑在案板上,一刀接着一刀蚕食骨肉,连死,都留不得全尸。
凭什么?
凭什么她阮沨泞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毫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一颗扔在风中便能随时消散的尘埃。
自懂事起,就没见过一个亲人。
据养她的人说,她体质特殊,百年都未必一遇。
万般无奈,父母换了几十两银子就把她送出手,倒显得这百年价值有些可笑。
那会儿也着实是苦难。
战火纷争,民不聊生,家里头穷得揭不开锅,连树皮都要抢着吃。
她赤裸裸降世,亦赤条条离去,没花过什么钱,也算对家里有点回报。
原以为所谓特殊,或是聪慧过人,或是练武奇才,再怎么着,也得学一身本事回来,养活自己,讨个生路。
殊不知,光鲜亮丽的二字背后,是禁得起折磨,是耐得住煎熬。
所谓生路,是条通往深渊的无底洞,入不入,非她能决定。
她被浸泡在毒缸中长大。
毒虫毒物的尸体,混合各式各样的毒药,她每日必须在里头浸洗八个时辰,嗅着热气腾腾令人作呕的烟雾,液体侵袭躯壳的刺痛导致昏厥不在少数。
今年明明已经成人,记不清具体年岁,可容貌却还和二八年华的姑娘无二。
五彩斑斓的毒入侵体内,精美却致命,与本源的鲜血水乳交融,难舍难分。
她成了一个实打实的药人。
血作药引,能解百毒。
身躯不再是自己的,只要那群人需要,就往皮肉招呼一刀,刀深刀浅,全凭心情。
她知养育也算是恩情,也未曾想过什么都不给予,可变本加厉的索取,让她连觉都不敢睡。
昼夜不分,日夜不停,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做什么,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的功夫,她便必须如野狗一般,褪去衣物,顺从地躺下。
抚摸,再下刀。
收刀,又抚摸。
阮沨泞躯体有些僵硬了,在这般狼狈的情形下,那双琥珀色的圆润眼瞳中,依旧充斥着孤傲与冷漠,再装不下一丝懵懂和纯真。
她如寒冬盛放的梅花,倔强挺起根芽,于风雪中矗立。
逐渐的,双眸被眼皮遮盖,掀不开,抬不起,只能依稀看见面前瘦若枯枝的手,颤抖着按进白雪中,衣袖卷起,腕骨露出两道交叉的伤口。
这口子有些年岁了,此时早已结成痂。
她记得清楚,银白色的锋利小刀,被夕阳折射出光辉,倒映出她惊慌失措的脸庞。
那是她第一次知晓,所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是如何痛楚。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