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的卢是个奇怪而有趣的人。
香橼觉得他奇怪,因为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带着莫名的玩味;四小姐觉得他有趣,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洋文,会唱西洋歌,会一种叫做“梵婀玲”的乐器,他还会讲故事,用一种叫作“话剧”的方式。
虽然小叔也会说洋文唱洋歌,但四小姐就是觉得,许的卢不一样,许的卢会发光。
久而久之,四小姐开始读他们带来的书,听他们讲“主义”,把实现他们描绘的那个男女平等互敬、百姓安定富足的世界也纳入了自己的梦。
起初是四小姐跟着许的卢学洋文,和家的女儿都粗粗念过些书,四小姐天资聪慧,此时又肯用心,是以学业突飞猛进。
没过多久,许的卢授意,四小姐软磨硬泡,把生生把香橼也拖了进来,老师也从一人增作两人,跟和思远说“教学相长”,学识要温故而知新,总埋在肚子里会放坏的。
和思远清楚许的卢的用意,他们是一同经过生死的兄弟,许的卢是为他好。
可他的心意,他自己都不完全了解。
他是见过些世面的,少年留洋,意气正盛,他不是古板书生,同学派对、欢场应酬,异香奇艳、丰乳肥臀,他曾自诩是浪荡绅士,是这时局和心底那一点不灭的大义之气让他自愿许身革命的。
一身既许,万死不辞。他是想过要做个玄奘式的人物的。
可偏偏遇到了香橼。
与花花艳色不同,香橼是极素的,素如清水,素如白绢,素如清风,徐徐而来,默默而去。
和思远觉得,他握不住这缕清风。
但他愿意送她走得更远,因他私心以为,她不该被囿于这四方院墙之内,她才二十岁,心思灵透、目光纯然,不该在这污浊腌臜的泥淖中愈陷愈深。
于是他暂时放下自己纠结不清的心绪,欣然接受了许的卢的邀约,加入了“五人讲习团”——他们把香橼腹中胎儿也算了进来,许的卢说,这叫“胎教”。
他们一同读书习字,一同谈论“主义”,也一同野餐放风筝,仿若真正的少年同窗,桂花载酒,走马从容。
多年后,香橼回忆起往事,这一年的春夏仍是晴天朗日的。
从陌生到熟悉,从无所适从到游刃有余,从大略识得几个字到能翻着诗经楚辞给孩子想名字,能亲笔给和致远写信,香橼用了七个月。
临产前的那封信,是她执笔的第三封。
三封信,仍没能唤回和致远。
香橼在产床上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残存的一点意念还牵萦在和致远身上——
他会回来的吧?
他得抱抱孩子啊……
他怎么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