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国,韶熹十年,汴京。
清明前后,四野如市,就连皇家园林金明池也大开方便之门,大相国寺更是热闹非凡。公子们宝马雕鞍簪花徐行,姑娘们也在轿子上簪了花,胆子大些的更是掀起帘子四处张望。系马高楼垂柳边,柳树下,有离人执手相看泪眼,亦有书生倚柳题笺,更有人“相逢意气为君饮”,喝得酩酊大醉就倚树而眠。行路之上,贵公子们折扇轻合,谦谦有礼,姑娘们换上了艳丽的新装,争奇斗艳。泛舟湖上,四处弦乐缭绕,有人分曹射覆,有人吟诗作对,有人青梅煮酒,更有人红袖添香。
大相国寺,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粉色的华服,满头珠翠,正抱着热乎乎的青团啃得起劲。街上摩肩接踵,人潮汹涌,卖艺人的火苗四处乱窜,韩彦一袭翠绿的青衫,帽插鲜花,张开双臂紧紧地为她护出了一片小天地。丫鬟喊着“小姐,小姐”,很快就被人潮冲散。
“奕文哥哥,你要不要尝一个,很香的”,少女的个头还不到少年的肩,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着就把啃过一半的青团往少年怀里推,脸颊很快就覆上一片绯红。“清儿”,少年推脱不过,轻咬一口却连耳根都红透。
樊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陌玉,一袭白衣,头上簪着一朵曼珠沙华,举杯自言自语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名不虚传”。有衣着破烂的乞儿在樊楼下叩首乞讨,陌玉微微皱眉,最善察言观色的老板已经着人将他轰走。
陌玉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转身悄然离开。巷子里,乞丐不停地□□着,拖着打断的腿,双手鲜血淋漓地往前爬。陌玉轻蔑一笑,将一锭金子放在脚下,吹了个口哨,那个乞丐就连滚带爬地奔过来,陌玉用鞋底将金子踩住,乞丐约莫十二岁的年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子像狼,伸在空中的手犹豫中又缩了回去,乞丐双手覆在额前,低头重重地行礼,“谢谢贵人”。陌玉见状松开了脚,“我喜欢聪明人,你还是第一个没碰到我鞋子的乞丐,不过上一个碰到我的也不在这世上了”,陌玉张扬地笑着。
“公子,奴婢愿誓死追随公子”,乞丐开口是软乎乎的女声,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磕头,鲜血很快染红了地砖。
此人够狠,陌玉存着考察的心思,于是饶有兴致地蹲下身子道,“低头做人,抬头做事,明白吗”。
乞丐缓缓抬起头,见陌玉没有制止,直勾勾地睁着大眼睛看他,千言万语到了嘴里只冒出来一句:“奴婢定不让公子失望”。
“识趣,有趣,今夜卯时去将军府找我”,陌玉说着转身离开,“如能赴约,我便收你了”。
韩彦和谢韵清一路信步游走,少女叽叽喳喳买了糖葫芦咬着,又调皮地给韩彦插了满头的花,五彩斑斓,引来了蜂舞蝶绕。吃过饭,两人懒洋洋地,索性叫了一艘船躺在甲板上看云,也不让船夫摇,就这样随波荡漾,杨柳在风中轻舞,粉的杏,红的桃,白的梨花,缠上了纸鸢,孩童一摇就簌簌地往下掉。
韩彦又梦见了五六岁时自己第一次见到谢韵清的场景。彼时父亲韩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他痛斥“花间词牌”沽名钓誉,华而不实,说他尽歌人间旖旎事,不识稼樯五谷;又说杜牧之“赢得青楼薄幸名”,不如做勾栏女子,仰着祖荫去“一骑红尘妃子笑”;还说李太白是真正的“蓬蒿人”,与国与民无利,既已“仰天大笑出门去”,又跑去做劳什子伪官,以至于晚节不保。本已进士及第,众人偏说他书法恣意狂狷,满口“伤时之语,骂座之言”,不合翰林,因此自请去边陲说要弃文从武。
谢韵清的父亲谢肃甫侯府里极受宠的小儿子,别人都能文能武,他却自幼多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靠着祖荫入了翰林,一直表现平平,平素与韩胄交好。韩胄带着韩彦去拜别,谢肃甫跟人谈话时慢条斯理,爱说段子,说到兴起就手舞足蹈,那日和韩胄一直谈到了第二天天明,两人蓬头垢面,茶饭不思。
韩彦被带去跟谢韵清玩,小姑娘肉嘟嘟的,踮着脚要给他跳舞,又去捉柳花,后来玩累了两人就在池塘下面的草坪睡着了,惹得嬷嬷一顿好找。小姑娘还带他去了谢肃甫的书房,书房没有命名只大咧咧上书书房两字,左边写着“积思”,右书“顿释”。小姑娘带着他胡乱涂画,他开始还说“妹妹,这样不好,父亲说这是不礼貌的”,后来在小姑娘的带动下就放开玩了。这次,嬷嬷气得去叫了夫人。谢肃甫的夫人出生书香世家,极其温柔,也不责怪,“既然这么爱读书,我们就来学一本很厉害的书吧”,韩彦笑着说“好呀好啊”,谢韵清一脸不愿意,还是乖乖地坐下了,夫人就给两个孩子讲了一下午的《昭明文选》。
后来,韩胄跟随父亲去了边疆,满地都是黄沙,但他却出落得格外白净。谢肃甫因为文官知州,被派去协助韩胄打仗,两人配合默契,屡立奇功。再后来,韩胄封了侯,谢肃甫一跃承了侯府的爵位。他终于可以和谢韵清并驾齐驱,少年光是想到这里便不觉唇齿含笑。只是近日父亲上书要求继续打仗,皇上不允,因此家里的氛围颇有些紧张,一早母亲就催着他出来好好放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