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府城内,一处私宅,李桑吉与姜落一行已住了三日。
这夜难得风定,姜落坐于院中,身前案上一斛一杯。
“令尹不妨过来坐下,站了一刻,想必有话要说。”
墙下树影中,走出一人,一身月白长衣,风姿翩然,正是姬玉。
他默默走过去,抬手执礼,在她对面撩襟坐下,双手抚膝。
姜落倾身将酒杯注满,送至姬玉案前,说道:“令尹有话不妨直说,然后速回新都。堂堂令尹擅离职守,怎堪百官表率。”
“昨夜我在你房门前站了一夜,不能决断,现在依然无法抉择。”姬玉长眸微垂,平静说道:“太傅教我做人为君之道,自八岁,我便随舅父临朝听事。在他们的安排下,我的未来早已注定,便是朝上的三尺王座。”凤目低垂,掩去眼中痛色,他接着说道:“那日意外遇到你,随后遭遇诸多意外,至亲早丧,孤身远行,朝堂倾轧,帅军征伐。虽不能游刃有余,亦算成竹在胸,如今却不能决断。”说罢,举杯饮尽,垂首默默。
“当世以女子为轻。令尹地位尊崇,既也知落是意外,不若就此放下,从此花落各家。”姜落淡然说道:“\''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在卷勤堂,我曾旁听太傅讲解为君之道,却只记得这句。在我看来,天下君王,若能将所谓为君之道做到三分,便是万民之福。先王姬甫为一己之私,毁掉靖兰之约,令伏虎关与燕西关军民身陷战火,其罪虽死不能赎。令尹秉性宽仁,又聪慧过人,定能体恤万民之苦,成为一代明君。”
姬玉抬眸,苦笑道:“落每每赞我,皆是要将我推开之时。世人亦说女子好英杰。我却终参不透你的心思。好似一直是我在无赖纠缠,奈何明月照沟渠。”
“令尹何必伤怀,”姜落说道:“君临天下,万民之上,却不能左右人心,有遗憾亦属平常。当世女子地位卑微,实为家奴。君为上,我在下,所谓男女之情,难免谄媚,非我所求。如今落已为夏族最末一人,虽无力回天,却也不堪俯首为奴,污没先祖。你我是天生仇敌,注定无缘。”
姬玉闻言抬眸,不甘追问:“既不愿依附,你为何与李桑吉为伍,却对我如此无情?”
姜落嗤笑一声,道:“令尹说笑。落何曾有选择余地,不过随波逐流。留也罢,去也罢,皆要听凭令尹。”察觉语中不忿之意,她收敛一刻,又道:“桑吉公子毕竟是落血脉之亲,对我所求不多。”姜落回道:“而令尹所求非我所有,是强人所难。此生廿载,我已做尽当做之事,余生只想寻个清净之地,过几日太平日子。还望令尹成全。”
“好个强人所难,”姬玉沉声道:“世间女子所求的富贵荣华,夫妻恩爱,与你却是如此不堪。”
眼中女子身弱如柳,却不堕尘埃。若月下玉尊,清冷恬淡。
若你所求只清净二字,又何必远走他国。
姬玉眸光扫过她小腹,才重燃起一丝希望,却又不免自弃般苦笑,说道:“枉我手握一国圭柄,竟不能为妻儿争得一寸清净之地安身。”
姜落才要开口,姬玉抬手止住,又道:“我知你不甘入后宫,也不再强求。阿落,自你我初次相见我便知你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心思缜密,胆大敢为。天赋绝色,却扮拙潜行。待探查你的身世,愈发神秘,却万未料到你乃亡族之后。前朝恩怨,难辨对错。然若你想为族人青史正名,我或可答允。”
“不必,空名而已。族人尽丧,落一人铭记足矣。”姜落回道:“先祖从未图谋复国。若非顾念万民疾苦,夏皇何必弃国远遁。三百年,血迹已干。只愿当世君王心怀仁慈,爱护万民,不再妄动干戈。”
沉吟片刻,姬玉抬眸慨然叹道:“阿落心怀天下,倒衬得我心狭思短。罢了。追至此地,是我不舍,想再见你一面。小耳视我为师,我自会善待。你自安心随李桑吉回去,量他也不敢亏待你。如今两国和睦,若我有暇,潜行去东梁寻你也容易。”
天上弦月初上,月光融融。
姬玉眉目舒展,抿唇微笑。
姜落眸光闪动,心思摇荡。
“我......”姜落思忖片刻,低声说道:“公子何必......公子并无过错,反是落受君恩惠良多。”
若非如此怎能入你心眼,令你少许动情。
暗叹一声,姬玉柔声道:“我视阿落为妻,令你落魄至此,只觉亏欠。”说罢自斟一杯,举杯齐眉,昂首饮下。
姜落亦少许动容,垂眸为他再斟一杯,却无言语。
姬玉也不再开口,默默看她一举一动。眸中尽是缠绵不舍之意。
弯月西斜,姬玉已辞去多时。
李桑吉自廊下转出,淡淡说道:““时移,事移,何必拘泥。既他已许诺,阿落何不顺水推舟,说几句软语,以安彼此之心。”
似才被唤醒,姜落扶案起身,垂首回道:“桑吉公子深谙男女之事,可曾见识过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