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猝不及防地撞入车室,又自梅长君的心头轻轻划过。
月白直裰,鸦青薄氅,略显瘦削的少年背影已有了几分梅长君熟悉的清冷。
她突然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扶着车帘。
“去岁一冬无雪,今年怕是虫蝗大作,百姓饥馑临头。
“钦天监监正尸骨未寒,沈首辅一众只顾向天子认罪,直言罪在臣工。”
裴夕舟望着梅稍上莹白的雪粒,声音染着一丝霜意。
“如今雪落,又有梅树祥瑞作衬,众臣纷纷颂圣,仿佛前些月的一切都为幻影。
“可宫内一向开支无度,官府仍旧贪墨横行,逐渐沸腾的民怨又岂是一场落雪能够压制的。”
裴夕舟负手立在梅树下,凛冽如刀的风仿佛傍他而起。
马车与他隔得不远,梅长君仿佛能感觉到裴夕舟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
“世子说得这些我可不懂,但您心系百姓,好歹也先惜一惜自己的身子,便随云亭回府去吧。
“王爷更是一贯不喜欢您讲这些,若是被有心人听到……”
梅长君不禁有些失笑。
裴夕舟喜静,近身随侍中,只有云亭总是管不住嘴,日日在他身旁念叨。
原来少年时便是如此……梅长君暗暗想着,正准备放下帘幕。
裴夕舟恰在云亭的劝说下朝主道方向转来,一眼便望见了手还搭在车帘上的梅长君。
云亭随他看来,惊呼一声:“呀,有人!”
被发现了?这便不好直接落帘了。
梅长君迎着裴夕舟的目光望去。
是与记忆中相似的清隽眉眼,仿佛山水墨色染就而成。
日光透过横斜的枝条,落在裴夕舟发间的白玉冠上,灼灼清辉压过了满林雪色。
梅长君淡淡看着,眉宇间掠过一抹清霜烟雨。
她双眸微阖道:“世子不必忧心,我并未听到什么。”
裴夕舟已注意到马车上的顾府标识,眸中的寒色渐次褪去,淡淡点了点头。
看着他预料之中的反应,梅长君眉目舒展。
顾府清正之声在外,再加上他一向浅淡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挂怀。
梅长君眼尾微扬,清透的眸光映在裴夕舟眼中,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车帘落下。
裴夕舟与云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梅长君慢慢阖上双眸,良久,唇畔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多少年前,她隔着梅树也看过他一眼。
那时她及笄不久,身为杀手初到京城。
裴夕舟已经接任了国师之位,被世家子弟们簇拥着来到梅林。
他身着茶白外袍,身形修长,发间同样是一顶纯白无瑕的玉冠。
梅长君躲在梅树后面,好奇地望着这位在京城声名鹊起的少年国师。
身边人含笑奉承,裴夕舟却不为所动,白璧无瑕的侧脸在日光照耀下显得愈发清隽。
只有望着梅枝时,他清淡的眸色方变得柔缓,仿佛清风明月都被揽尽在怀。
“姑娘,公子回来了。”
马车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梅长君睁开双眼,再次掀开车帘,便见顾珩骑在马上,对自己安抚地笑了笑。
“我骑马与你们同行。
“姑娘想必有许多疑问,但不要忧心,回府处理好伤势后再谈其他。”
梅长君点点头,不经意间望见那顾珩身后那几株稀疏的梅树,渐渐垂下眼帘。
她松手坐回车内,似在想着什么。
马车缓缓驶出梅林。
梅长君安静地坐在车室内,过了许久,才在心中轻声道。
故人相逢少年时……无论今后怎样,他都与我无关了。
天暗得极快,回到顾府时已是暝色四起。
常居顾府的孟老医师赶来为梅长君和桑泠诊治。
逃亡一日,梅长君身上伤痕累累,各处伤口结了血痂又被磨破。
追兵紧追不舍,梅长君刻意忽视掉了伤口的疼痛,如今到了安全的顾府,心中大石落地,她才发觉自己浑身骨头仿佛行将散架。
孟老用烧过的银剪剪开混着血色的衣衫,再用纱布与温水为她清洗伤口。
渗出的新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女儿家怕疼,孟老您可别像为我治伤那样重手。”
顾珩在外间坐着,听着屋内动静,轻声嘱咐了一句。
怕疼么?
梅长君轻轻闭上双眸。
前世的杀手生涯中,无人担忧自己疼不疼。
后来回到皇宫,虽是锦衣玉食地照料着,但毒发时的疼痛仍是无法免去。
只是梅长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