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真长眉紧拧,语气迫人,“将乞丐流民驱出城去,是欺上瞒下,作假吏政,纵手下府兵当街行凶,是凌压百姓,胡作非为,陈刺史对这官场暗矩倒是运用得得心应手,本公主实在是钦佩。”
陈修并臂俯首,暗恼自己弄巧成拙。
昨日官驿送来滏阳公主谕令,言公主出巡吏治,各地州府皆要肃清城街,莫污了公主贵眼。他不过是依着旨意办事,谁承想公主不作招呼便已入城,府兵巡街还叫公主直碰上,几个不长眼的竟出言不逊冲撞公主。这可教他如何是好!
“公主息怒,微臣也仅是依旨行事,实非有意欺瞒视听。”陈修将额抵在伏于地的手背上,言辞恳切。
李沅真已经站起身来,行至陈修跟前,俯视着他,“依何人之旨行事?”
陈修猛地仰起头,目露疑色,“公,公主之旨。”
“本公主?”李沅真呵笑一声,“本公主怎不知何时派旨于你?”
“微臣确实是接到了公主谕令,命微臣清街理道,以迎公主大驾。”陈修急切解释道,“微臣这就叫底下人取来谕令,望公主准允。”
李沅真没有即刻应他,她在陈修身侧踱步几圈,细察着陈修。
陈修身着饰玉紫绫圆领袍衫,袖口袍脚却沾染上一层细灰,腿弯处袍线开脱几缕,脚上的乌皮靴浸着未干的水渍,李沅真猜,他方才许是在闲呷春茶,闻手下禀报,慌慌张张间翻了茶盏,热茶浇在了靴头上,赶来的路上又跌了一跤,才致身上如此污损。
如此慌忙,不知是真的惊惶还是做戏伪装。
可若不许他自证,倒显得她武断专横,不听臣言。
“英光。”她偏首朝崔玚看去,“随陈刺史曹吏取谕令来,本公主倒要瞧瞧,给陈刺史派了何等任务。”
崔玚略一点头,与李沅真眼神隔空相撞一瞬,起身走了出去。
陈修依旧跪地,直陈肺腑,“微臣愚钝,对朝中来旨不加分辨,便妄信妄行,实乃有愧于陛下,有愧于臣民,万望公主息怒消气。”
“户满四万,便是上州①,大戚之内,上州有百余城,邠州便是其一,乃大戚重城,陈刺史雄才方略如何,本公主尚不明,但料想能任一州之长,定也非是酒囊饭袋之徒。”李沅真重新坐回案几前,目光未从陈修身上移开,“可若如此不辨真伪便草草行事,叫人如何放心将这方城池交由你来治理?”
“臣有罪。”陈修再叩首。
“你治下有民失田流离,不施法补救,却驱之赶之,以障本公主视听,如此掩盖真相,便能将邠州政绩缀如天花吗?”
崔玚所言各州刺史隐衷,或许能为陈修开脱一二,但归根结底,仍是陈修在其位不谋其政。
大戚承前朝旧制,授民永业之田,无论男女皆可得田,且对田地实行严格的买卖限制,邠州地狭民稠,田地买卖限制更是要远严于宽乡②,按理而言,不会存在有民失田流离之事。
事出反常,则必有妖。
李沅真旋即道:“你若无力施治,亦可上报朝廷,也算非你之过,可你之抉择,真是下下之选。”
陈修紧皱着眉眼,将心一横,道:“公主久居长安,对各州实情有所不知,大戚国土虽大,但授田不均不足之事却颇为普遍,官绅富户广占田地,用以授民之地,实在有限,且田地虽限买卖,却也不是严令不准,赋税徭役连年增重,天灾恶候愈渐频发,百姓入不敷出,便要卖田买地,流徙他乡。朝廷赋役,臣一小小刺史,实在无能为力。”
李沅真面色冷峻,不接陈修的话。
陈修暗想,多说多错,愈是狡辩,公主愈恼,不如埋首静等,于是他继续低垂着头,不再出声。
李沅真面上沉着,心也跟着沉下去。
不入民间,不巡市井,果真有塞视听。天灾不可抗,人祸却可止,赋役若将百姓逼迫到流离失所,天下便难安宁,天下不安,外患必至,外患至,国朝倾覆,如此,愈演愈烈。
好半晌,李沅真才再度开口,“你既知何故,就该及时上报。”
陈修欲要认下罪状,然思索过后,他还是决定开口言明,“此事成患仅是本月新有,微臣还未及上报。臣察鬻田者,有半数为生计无望,另半数却是能够足食却出田自堕为流民,臣还未查明根由,公主便至,又有谕令言公主甚恶低民,由是臣才出此下策。”
他此前从未与滏阳公主有过交集,他不知皇城之民如何评价公主,但邠州之民,提及滏阳公主,多言惑乱朝纲,惹天不顺,才至干寒连年加重。
所以见着那谕令,他的确是轻易便信了。
“自堕流民?”大戚民户生长于田地之上,也缚在田地之上,田产便是生计,如何会自断生计呢?
“正是,微臣虽未查清原由,但百姓如此必是有人从中作梗。”
“娘子。”玉蘅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崔郎带曹吏回来了,说是公主有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