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雨脚暂歇,黑空中雨意仍浓。萤虫低飞在水,闪着点点银光。
苏韧命令船队转头,退出了火器射程之外。几十只船,靠在一处柳荫浓密的江湾之内。
一夜间来回奔波,未尝有一刻闭眼,苏韧已然累了,然而他不可懈怠。他忙了一圈,孤坐在老军那条小舟里,想要安静片刻。
而今溧阳解围,追到了沈富巢穴,可除了游大春那么一个低等的莽夫角色,并未拿到一个像样的贼首,也还没有得到几船值得令那些人费尽心机的宝物。半途而废,苏韧自然是不甘心的。但军事上他是一窍不通。上京前,他所受全部教诲,仅是为了让他在县里至多部里当好个吏员而已。而上京后,他依然是随着大浪力求办稳妥事的人。他自认既无经国济世的大局之观,也没有运筹决胜的文韬武略。所以,安庆锦衣卫谋反,确实让他对自己没有把握起来。而这份不确定,正是他此刻焦灼所在。
至于宝翔……他这个“北海龙王”,在南边施展不开。而且他对安庆锦衣卫已经失去了指挥权。如果天亮后,谋反的安庆府发出檄文,道出江南阅兵的宝翔不是本尊。江南官兵本来士气已乏,万一再引发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那撑船的老军唤他:“大人。”
苏韧抬头,老人手里端着碗汤饼(1)。
江齐等侍从全立在岸边。昨夜从大船逃生下来的人,不是烧了衣服就是烧到头发,均显得狼狈。
苏韧对老军点头,道声有劳,接过了碗。
他吃着汤饼,因心中有事,故食不甘味。
他吃完,自捧空碗,问那老军:“你老高寿?昨晚多亏你的好水性,不然咱们都跌在长江里头了。”
那老军蹲下说:“回大人,小的过花甲了。世代靠江吃饭行惯了这段水路。当差是小的本分,多谢大人记挂。”
苏韧心中一动,问:“连日下雨。依你老看,如果在安庆江口前停泊的大船,是不是能开出海去?”
老军探出蓬去,看了看涨潮的江面,道:“难啊!不过夏八月里江龙王这场雨,快要下完喽。再过二十四个时辰呢,大船即可发出去。”
苏韧想了想,又轻轻问:“你老在军中多年,可曾认识熟悉安庆府布防及水道的其他老军爷?”
那老军惶恐道:“大人岂不是折煞小老儿。大人面前当不起‘爷’字。呃,小的老了……所识兄弟不是退回山野,就去阎王爷跟前伺候了……”
苏韧失望,却见那老军拍下头巾道:“啧,大人不提,小的还没想着。在这江湾上有个养鸭大户老贾。他原是安庆的总旗(2)。二十年前,他因得罪上司落了职,索性在乡间养起鸭来。军中靠荫袭的年青上官真不少,但主事的偏偏就那几个老油子。大人若传他来……定是晓些门道的。”
苏韧略为宽慰,沉思片刻道:“既离此不远,你老带路,我自去求见吧。”
那老军应声退下。
这时,江齐才进得小船禀告道:“大人。倪领军处消息已回。这是他的复信。”
苏韧展开,倪彪已知事态有变,正在会商诸将。若要发水路两师,最快要在午后。他和苏韧原就提防着还有官员沟通贼人,因此和江南水师提督一起做过封锁长江,登陆城镇的安排。而苏韧现虽孤军在前,却深谙消息之重。每隔三里,便设有一人一快马等候,如此传信,则异常迅捷。
苏韧吸了口气,江齐又呈上一信道:“大人,蔡阁老的回书来了。”
苏韧听到蔡述之名,神情转为郑重。他打开封印,却见一张鸭卵青(3)的拱花(4)信笺,透着一股幽兰的淡香。
“嘉墨太守阁下 得阁下丙子日手书 江南庶政军谋 深烦擘(bo)画古人云 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 何况阁下与叙之乎 风云万变阁下素来忠诚明敏 自可随分处置 近日余奉万岁过大光明殿 万岁言及江南诸事 吟诵 ‘草深烟景重 林茂夕阳微 不雨花犹落 无风絮自飞’(5) 之诗句 ……”
苏韧看到此处,默默无语。他苦笑,帝京尚在繁花时节,蔡述和皇帝白衣胜雪,供奉三清。而江南是则个泥泞摊子,自己和宝翔汗流浃背,进退两难,穷于脱困。蔡述之奸狡,在于点到为止。此中种种纠葛,蔡氏脱不了干系,只苦于欠缺实据。至于皇帝,圣心深远难测……
当然,作为下级,问过而没有得到对方明确答复。毕竟和没请示过是不一样的。
他把那张信笺塞入袖子,恰遇小飞过来躬身,开口:“大人,您还要问我话吗?”
苏韧挑眉。他并没召唤过小飞。
但他端详小飞,似有隐衷,因此打发开众人,单命他上船。
小飞开门见山道:“大人,能不能让我去一次安庆卫探个虚实?”
苏韧凝眸片刻,再一挑眉,微笑道:“傻话,你才几岁?现在去岂不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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