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晴好的春日,却不知怎的阴了天,接连几日,都是暗沉沉的颜色,满天尘霾,不见阳光。
南海之滨,涛高风险。浪潮一波接一波,拍打上岸边岩石,激起浪花无数,湛蓝水花上飘着着莹白色的浮沫,宛如雪花。
海岸砂石堆积,举目无垠,唯有东面矗立着一座九层高塔,塔下围墙圈出一方院落,仿佛一座立在沙滩上的孤岛,分在醒目。
此塔每层楼梯角悬挂一口青铜大钟,故得名千钟。塔顶曾供奉一尊南海观音,后寺院迁徙,只余壁龛一副,蒲团一张。
高塔废弃至今,楣檐已朽,瓦片碎了大半,彩漆淡退脱落,露出本来颜色,木纹断裂,丝丝缕缕剥脱,翻翻出粗糙的尖刺,又受风霜洗礼,一层层磨平,深浅坑洼,愈显斑驳。
沈星遥赶到海边,大步抢入院中,还未站定,便听得一片呐喊声响起,喧嚣胜过锣鼓,地面也跟着震颤不休。
眼前乌压压的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多得数也数不清。无数挥舞的刀剑组成一片银色的墙,如潮水一般朝她涌来。
她定了定神,不动声色亮出玉尘宝刀。
刀身擦拭如新,亮白如月光。
“凌无非!”沈星遥仰首看向宝塔顶层,高声喊出那个名字。她内息浑厚,一声高呼,从平地直送到塔顶,声调依旧高昂,几乎未被风声削弱。
凌无非自被关入此地后,便彻底心灰意冷,成日枯坐墙角,郁郁寡欢。他从小习武,尽心钻研,功力比起同辈之人已算凤毛麟角。尤其这半年来身陷困境,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这身武功。
如今天降横祸,武功尽失,又被囚在这塔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真生也无门,死也无路。
听到这声呼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骨碌便从地上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跑至窗边,两手扶着窗框,使劲探出身子,朝塔下望去,远远瞥见那抹几乎快被淹没在人潮的丁香色衣衫,瞬间僵在原地。
她怎么来了?凌无非心下震颤不已。
她竟然孤身一人来到这南海之滨,以血肉之躯,轧万人刀兵,欲救他脱困。单薄的身影,如沧海浮舟,裹于万千洪流之下,无惧无畏。
而他却只能等在塔顶,百无一用,如同废物。
“沈星遥!你来这干什么?”凌无非武功已失,气息亦因此受限,虽已竭力嘶声狂喊,话音还是被风声、厮杀声与潮水拍岸声淹没。
他身在高处,俯瞰而下,只能隐隐看见一颗紫色的小点在黑压压的人海中穿梭,几度险被人海吞没。见到这般景象,他心下越发焦灼,几欲跳将下去,却偏偏武功尽失,连爬上窗户都会牵动经脉所受内伤,发出一阵阵剧痛。
“凌无非!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都给我好好待在那别动,安心等着我!”沈星遥挥刀斩下一人头颅,冲塔顶高喊,字字掷地有声。
地面人潮密集,仿佛倾巢而出的蚂蚁,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一波接一波不断扑向沈星遥。沈星遥手握横刀,心如磐石,出势决然而坚定,刀光似银线一般在人群中游走来回,气势恢宏。
凌无非丝毫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跪倒在窗前,泪流如注。
他何德何能,让她甘心放下复仇大业,不去手刃仇敌,却赶来这凶险之地救自己?
回想少年时光,莽撞痴蠢,自以为步步为营,却步步受挫,累她一身伶仃。
凌无非强忍心酸,手抱窗框,尽力向外探身查看地面情形。
沈星遥抽空抬眼一瞥,瞧见他半个身子都从窗口探了出来,当即蹙眉,冲他高喊:“别看了,滚回去!一会儿掉下来,我不就白来了吗?”
凌无非被她这一声吼骂得满脸错愕,下意识缩回身去。
沈星遥见他听了自己的话,便不再多言,扭头再次展望四周人潮,仍旧是密密麻麻一片,仿佛永远也杀不尽。
“这还有完没完了?你们都不怕死吗?”沈星遥两眼无端多出几道纵横的血丝,握紧手中横刀,跳步纵力劈下,手背青筋暴起,一记“断”势劈开人潮。
然而下一刻,又有新的打手补上缺口,将她死死围住。
“薛良玉……你这无耻之徒,拿人性命作为要挟……”
沈星遥本怀仁义,不愿伤人性命,却屡遭人潮拥堵,前进不得。如此这般,只得咬紧牙关,将心一横,索性把眼前这些虾兵蟹将都当做了那欺世盗名的恶贼,来一个杀一个,眼也不眨一下。
身在塔顶的凌无非,茫然看着这一幕,已然陷入迷惘。
事到如今,当真应了他自己说的话——他像极了一个独坐冷宫的妃子,只等着心上那个帝王垂怜,放出生天。
他背靠着墙,浑浑噩噩滑倒下去,瘫坐在地,茫茫然看着角落,心下惶恐不已,两行泪水如开了闸一般,怎么也收不住。
惶恐的,不是自己的旦夕祸福,而是楼下被淹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