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道,鹞子峡。
雨泽镇沿岸是雾江最安静的一段,河水如铺陈河床的一块美玉,幽远地向南而去,再往下转入鹞子峡,河水顿时又急又险,一路呼啸,最终汇入泷河,汹涌水势被这条四国最大的河流消解,重又回归平静。
千羽站在汹涌河水中,对准那河水中奋力洄游的鱼儿,凝神,聚气,然后举刀挥斩,刀气碰触到水面的瞬间,丰沛的力量挽出一个巨大的水花,接着刀触到河底,竟砍下河床近三尺,水花四起,溅得千羽满身满脸都是水,鱼儿却早就摇着尾巴游走了。
酒光坐在岸边一块平整的巨石上,嚼着微雨亭的卤牛肉,一手搭在膝盖上,拎着一壶落花微雨酒,摇摇头:“不够快呐丫头,你这蜗牛速度,出手就输了。”
千羽用手擦擦脸上的水,回头:“酒鬼大侠,我不明白,我要砍个很慢的人,你为什么非让我练快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想想,一个人为什么会反其道行之?他是笨蛋吗?”
千羽侧着头想了想,笑了:“因为他要不留一丝破绽。”
“脑子转得挺快。”久光赞许地点点头:“这种心法最讲究一个‘全’字,起身之时,剑势已全,之后每一步都要维持这个完美的势,所以这个人并不是真的慢,相反,世上没多少人能在起势时快过他,否则,他早就被砍死了。”
千羽点点头:“所以,我要在他起势之前砍到他。”
酒光笑:“丫头聪明,你哪天能在这急流中砍到鱼,就算摸着门了。”他笑着补充:“不是你现在砍的鹞子鲟,是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寸长的小鱼干,朝千羽晃晃,大笑着丢进了嘴里。
千羽问:“难道除了快剑,就没别的破解法子?”
“有是有,现在的你学不会。”酒光说着,又是一口酒。
千羽若有所思,觉得先学会一招再说,便不再坚持问,只是擦擦汗,转头继续。
秦恪和欧阳不器赶到时,正值傍晚,薄薄的浅金色晚照刺进狭长的山谷,两岸长风卷来木梓与云杉的香气,奔流之中,水花时起时落,浑身淋透的少女挥着长刀,如击缶一样,在金色的涛声中一次又一次激起奔涌的水声。
“俩小子怎么在这儿?”酒光见到他俩,顺手扔给他们一壶酒,秦恪接过来仰头痛饮,大呼痛快,然后朝酒光笑道:“有公事,来这边看看。”
酒光抬眼一望,遄流之上,两侧峡谷高耸,最适合踞险以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这种地方干公事,要死人呐。”
欧阳不器笑道:“死不死人也不碍着我们今天烤鹿肉吃!”说着,挥挥手,有四个士兵打扮的年轻男子抬了一头已收拾妥当的鹿过来,在岸边平整处摆好烤具,久光哈哈大笑。
千羽没有参加他们的欢宴,晚秋的风已经有些料峭,但她依然站在水中央,浑身湿透,已分不清是水是汗,阳光从刀尖滚落到暗金色的刀颚,坠入流水之中,又随水花跳到晴空之上,一次又一次,从不停歇。
“这丫头有点心性。”酒光嚼着鹿肉,点点头。欧阳不器好奇千羽在砍什么,得知是鱼,不由咋舌:“这么砍,哪还能有鱼,早被吓跑了。”
话刚落音,便听见什么呼啸而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挡,一条十来寸的鹞子鲟掉到地上,肥硕的蛋青色鱼身泛着水光,早已气绝。
“烤着吃吧。”千羽回首莞尔,随即又开始练习。
秦恪抬头望了一眼久光——以千羽为中心的这小片水域之上,一层淡淡的真气弥漫开来围成一个直径6尺的圆,不能阻人,却足以阻鱼,如果不屏气凝神,极难察觉。
他笑着把鱼开膛破肚,串起来烤,什么都没有说。
夜深时,千羽终于上岸,秦恪和欧阳不器看起来很是忙碌,早早便离去,但秦恪留给了她一个银狐大氅,千羽拿起来披到身上,这才觉得浑身业已冰凉,两个胳膊已经没了知觉。酒光说二十五那日再来看她练,千羽裹紧大氅,冻得牙齿打架:“我明天还来。”
“丫头,满河的鱼要被你吓跑了。”
千羽仰起头看他,黑夜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反射着星光,格外清亮:“那我就换条河。”
酒光望着她,半晌,道:“执念太重,对刀法不是好事。”见她默然不语,又洒然一笑:“也罢,随你。”说着,递给她一包牛肉,起身执剑而去。
千羽狼吞虎咽了几口牛肉,裹着大氅坐在石头上,想着酒光最后那句话。
执念太重,对刀法不是好事。
她抬头。
涛声之中,峡谷在河岸两侧升起巨大的墨色叠影,狭长的夜空星辉璀璨,连鸟儿掠过时,羽翅都能映照星光。
她突然想起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它被称作清澜,也是因为有这样的星光。
它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