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使家宾客盈门,家里儿郎争气,就是给宗族争光,往常有看不上的、不敢看的,如今都让女人出来应酬走动,能沾一分光就是一分光,没话也要找话说。或者给自己挣脸面,或者在言语间委婉地奚落一下从前,藉以修补一些难以明说的自尊。
转运使夫人笑得最响亮,任和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纵有一些委婉的挖苦讽刺她也一笑而过,听之任之,以显示出自己家的好修养。
在满堂珠光宝气里她打扮得最低调,连金冠子都不愿意戴,用家常的白玉冠子点了时兴几朵花卉,轻扫淡妆点绛红,衣裳都拣松石绿、湖蓝这样端庄的颜色来穿。四十余岁的人,眉眼依旧精致从容。
此时陪女客得了闲,见唐大娘子来了,便知道是嘱托她的事有着落,关系到自家郎君,做娘的没有不着紧的。便亲自挽着唐大娘子在花厅里坐了,又让小鬟退到外头去斟茶。
花光鸟语里春意融融,玉壶春瓶里都是时兴花卉,开得比旁人家更早更热闹,与方才去过的郗家相比,方知世间的春光总是厚薄于人。
转运使夫人管氏与唐大娘子连着摸不着的亲,为显亲近,称她声姊姊,“是从郗大谏家里出来罢?姊姊请吃盏茶,多谢姊姊这样把我家小郎的事情放在心上。”
走得确实累了,唐大娘子也不推拒,双手承过又道谢,笑盈盈地道,“实是如此。大娘子让我探看,我夸得没边,又怕大娘子嫌我轻浮。依我看,郗三娘子与小郎真正是天道地设,品格模样都请大娘子放心,我托个大,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品家风没话说。”
管氏只是笑,又让她吃果子,“我说家里老太太眼光再不错的。起先还不放心,既然大娘子也这么讲,我是再无不信的了。男女姻缘,一半靠父母媒妁来谋,一半靠天命。有缘法的,相隔千里也能拉到一处,没缘法的,天天照面照样也相处不来。”
她顿了顿,仍旧是平常的声调,听不出多少喜恶,“我听闻这位三娘子是个极有决断的人,前阵子平阳郡公过身,明面上虽然是本生薛娘子在操持,这位小娘子竟也出了不少力?”
唐大娘子因想,这样精明能干的管家人大抵会喜欢伶俐的小娘子,不然何必无端由此发问,便喜滋滋地应承下,根据自己从别处听来的言语一阵夸赞,“可不是。放眼东京城里,这样有谋算又会周全的小娘子少。老郡公的后事,办得那样大气威武,全了身后的体面,孙女教得好,也可以充作是养了个小郎。”
管夫人点头称是,“能干的人有能干的好,不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生怕招待得礼数不周,反倒叫人看了笑话。”
说着彼此都笑了。
唐大娘子摆摆手,“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虽说登门的多,但没一个落下的贵客,一路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递茶递果子,我都说娘子家的丫头们都比外面的要聪明,都是大娘子会教导人。”
被人奉承,再多的话也听着高兴,管夫人爽朗地笑,显示出当家女主人落落大方的肾姿态,言语上还只管敬着,“姊姊谬赞了,我呀,做不来什么。在儿孙的事情上,也很不想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么,能不能干都不要紧,一来两个要合缘法,二来别弃嫌我这个愚笨的婆婆,我就再无不可,恨不得当亲生女儿似的疼!”
果然第二日,庾老太太与管夫人便登了门。
开春之后时节一天比一天暖和,昨天穿夹棉的都还觉得冷,今天热起来恨不得只穿一件单的绫。
在家里不比外头,不需要又戴冠子又换褙子,头发挽了个素面的髻,一身海棠红的直领对襟宽袖衫,不滚缘不饰绣,与天水碧的百迭裙相称,年轻的姑娘不需要脂粉也别有股清爽蓬勃的美好。
姊妹几个都在虔意屋里打叶子牌,孙妈妈苦口婆心近来劝了两三回,“三姐儿,做姊姊的也教一教妹妹们点好。绣花使不得吗?弹琴使不得吗?非要聚在一起打牌,传出去教前面夫人们听了像什么话!”
是自己屋里的人,妹妹们纵然有口齿也不好反驳,虔意留神看她们打牌,趴在窗子边晒太阳,春阳可贵啊,千金万两都买不来,调子也很懒洋洋,“妈妈,绣花绣不来,我修的仙鹤像鹌鹑,弹琴弹不得,我弹的琴像拉木头。打牌我并没有打,她们难得在我这里聚一回,我不搞那些虚的让她们难受,妈妈也容她们高乐吧!”
说得孙妈妈又气又笑,好半晌说不出话,站在一旁看她们姐儿几个玩牌,才冷不丁说,“小娘子也不必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我看小娘子还是有一点好,这是非常可贵的。”
虔意来了兴致,笑嘻嘻别过头期待地说,“我准备好了,妈妈快夸我吧。”
素荣原本跟可意咬耳朵,商量要出哪一张牌,听见这话主动接嘴,“我们娘子会吃,吃这一项上面从没让人失望过。”
孙妈妈说不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娘子对自己的认识如此深刻,如此全面,在东京城的小娘子里放眼过去是很难得的。”
“谢谢妈妈夸我。”虔意干巴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