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地说什么狗屁授受不亲。规矩礼法隔着宽宽的汴河水呢,东西吃进肚子里就没人知道了,还有谁能管她!
虔意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接过了,捧在手里眉花眼笑,虽然船篷里连他长什么样都看不太清,依旧可以毫不吝啬地继续吹捧他,“您真像是菩萨!”
尾音还没落呢,就埋到春茧松软的面皮里头去了,甚至快活雀跃地夸赞,就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孩子,“公爷,真香!”
这话里有歧义,她好像也没懂。裴用将脸隐入暗处,却觉得耳郭汹涌,渐渐地有些烫了。
他见她吃了大半,才轻轻嗽了一声,“小娘子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第一个说他像菩萨的人吗?也不奇怪,没人会夸一个将军是菩萨,烟花巷里的娼家,虽然她不了解更没去过,但总不希望登门的人是跳脱红尘的菩萨吧?虽然他的面目全然透露出一股看穿慈悲六道的平静,但是如此体贴入微又给她全面子,让她渐渐有些不太讨厌他了。也许这副看似禁欲恨不得就地出家的面皮下,也有一颗细腻回转,温柔多情的心吧?
虔意觉得好话要说到底,慢条斯理将春茧吞咽下去,优雅地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才继续她的吹捧大业,“也不尽然是,我还没说完呢。”她一字一句极认真道,“您和菩萨又不一样,您是红尘里的菩萨。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
她见他长久不说话,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把他惹怒就不大好了。连忙小心追问,“公爷,您怎么了?”
“没什么,”隔着曲曲画屏,他闭上眼抚着心口,缓缓吐出口浊气,“小娘子很会说话,下次不要说了。”
好吧,不说就不说。安静地听会埙声也很好。
虔意还是很识时务的,知道自己的声名就在他手里,别惹怒了他才是正道。
埙声有股呜咽的感觉,水上遥遥地听,减缓了其中的柔肠百结,反倒有种《蒹葭》的韵致。
水汽浩渺啊,朦胧白雾与隐约可见的伊人罗裙,哀而不伤。心里虽然忧愁于不能够到,总还知道就在眼前,于是睡里梦里辗转反侧,沉甸甸的,不可望却,不可忘却。
虔意仔细分辨,凭着她那微弱的乐感,猜想应该是新近的令曲子。
果然有别的船上的歌伎和唱,曲歌辉映,湖面一时间寂静下来。
焕烂莲灯高下,参差梅影横斜。凭栏一目尽天涯。雪月交辉清夜。
莫惜柔荑劝酒,从教醉脸红霞。烂银宫阙对仙家。一段风光如画。
她不觉跟着轻哼,声音很低,甚至根本追不上调,但是笨拙的低哼轻柔,令人无端觉得舒适熨帖。
他从前想,走马观花,隔水听笙歌未必没有端坐席上好。永远给自己留一个抽身的地步,纵然有一日厌倦,欲要抽身,也不会太艰难。
可是如今。
裴用沉吟片刻,在她有较长的跟不上调子的间隙,曲折地提醒她,“今日你兄长,赴的是永安伯陶三郎的宴?”
虔意说是啊,“陶郎君文采风流,文人雅士之间不就爱互相吹牛唱和吗?”
她好像对他有很多的误解。他似乎全然没有再继续提点她的心思,又恢复了那种淡然视之的腔调,散漫又不经意地道,“鄙人坐镇军中日久,并不熟稔这些。为人表里如一,更不爱吹牛。”
他微微别过头去,不自在地嗽了一声,板着脸道,“金玉其外,未必真称得起贤名。”
她从善如流,“公爷果然有自知之明。”
总而言之,虽然这个上元节过得有些波折,该看的风景都看了,该吃的果子也吃了,约莫能够抵消掉区区抄《女诫》的委屈,大体上还是很愉快的。
这种奇异的经历在她从前十余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尤其是在船上看观灯火,听笙歌,朦胧之间有种别样的美好。她胡乱由素荣伺候着梳洗安睡,夜里一面细细回想灯火盛景,一面总盘算着能把抄完的《女诫》趁晨省后亲自送给祖母看。越想越兴奋,辗转反侧到三更才渐渐睡去。
心里有事睡得浅,在暗夜里隐隐生出细密无穷的期待,好似蒙茸青草一样,就等待着春风。
第二日孙妈妈来叫她起床都仿佛比以往早了好些,她想也没想掣开帐子就坐了起来,笑盈盈问,“妈妈,我省得的,要起床给孃孃问安去啦!”
朦胧的早晨,孙妈妈点亮了帐子前的两盏烟罗灯,杏色的光亮隔着帐子流泻,飘渺柔和得像昨夜汴河上的潋滟波光一样。素荣进来打开窗子透气,晨风带着熹微光亮便透了进来,孙妈妈却没有往日那样笑着点头,代之以短暂的沉默。
虔意原本扬起的嘴唇慢慢耷拉下来,心里没来由觉得不安,却又不知道是怎么了,反而更慌乱。却听孙妈妈掖着手,低声说,“小娘子,平阳郡公……”
孙妈妈怕她一时间分辨不清,只好换了个更家常的说法,艰难地继续,“薛娘子的大爹爹,昨晚过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