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叶寻思睡觉。
叶寻思爱极了这两样大家具,因为它们让她误以为:它们寄予了生活拮据的父亲对自己学业的浓厚期望。
叶寻思也狠极了这两样破东西,因为从一开始,它们身上刻的名字就不是叶寻思,而是叶卫云的一双新儿女——叶梓萱和叶探微 。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只有母亲李朝凤陪伴自己的最后两年,是这房子最干净、最整齐的两年。
叶寻思突然想明白了。
拆迁前的入户摸底调查,叶卫云只来过一次,剩下入户调查,便让住在楼下的二叔二婶帮衬着糊弄过去。
叶卫云当年甘心让离婚多年的前妻李朝凤来照顾自己,原来也不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着想,而是为了让母亲来打理房子、照顾自己,他好在乡下也好,后妈的住处也好,隐瞒他还有两个没上户口孩子的事实。
那位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后妈,自己还有两个孩子。
所以她和叶卫云生的这对儿女,彻彻底底地属于超生。
叶寻思彻底想通了。
父母的爱,是会随着新出生的孩子而被切分的。
母亲的爱,落在了叶寻思和她同母异父的妹妹——王晏清的身上。
而父亲的爱,落在了除叶寻思以外的叶梓萱和叶探微姐弟俩的身上。
虽然,她以前就对如果叶卫云超生被罚款,会波及一家人的正常生活而有所担心,但在日记本里也只是只言片语地盖过去,根本不敢对闺蜜以外的人大肆提起。
比起两个孩子的出生这个结果,她更痛苦自己被隐瞒的过程。
她拿出日记本,翻到还剩下的最后几页,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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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23日周一 晴转阴雨大暑
终于被赶出来了。
为了他的儿子,为了叶家的香火,为了“巨额”的拆迁款,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我学习再好有什么用?拿一两百块的奖学金有什么用?不抽烟、不喝酒、不乱花钱又有什么用?
他家究竟有什么庞大家业需要人继承?明明各个都过得穷苦,兜里掏不出几张红票,却非要多生几个。生得子孙满堂了才开心,生得儿孙绕膝了才满意。
那我就祝他们妻离子散、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我唯一愧疚,是母亲。
她一直居无定所,为了陪我中考、高考,把便宜租得的房子也推掉了,押金也没要回来。现在又要带上我这个累赘,还不知道能去哪里住,但母亲让我别操心……
愿我快快长大,能有一番出息,让母亲早点过上好日子。
*
写完,叶寻思开始装书。
《哈佛凌晨四点半》、《你一年的8760小时》、《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
《苏东坡传》、《张居正传》、《王阳明传》……
《夜阑犹剪灯花弄》、《一片冷香惟有梦》、《魏晋风骨化沉香》……
这些都是叶寻思买来装点书柜用的,一页也没翻开过。
第一袋装满了,叶寻思费力地把它拖到客厅,然后换了个麻袋,继续装——
《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大卫·科波菲尔》……
《朝花夕拾》、《鲁迅杂文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这些是叶寻思基本读完的书,有些里面画满了横线,甚至还夹着书签。
最后,叶寻思拿起了角落的两本的书放在了第二个口袋的最上层,第二袋也收拾好了。
叶寻思的小臂有些酸痛,她边捏小臂的肌肉边旋转胳膊,坐在书桌配套的木椅上,打算先休息一会,等下再把剩下的奇异类小说装好。
叶寻思有些麻木地看着眼前地大麻袋。
袋子里最上层的两本书叫——《孤独是生命的礼物》和《人生随时可以重来》。
真的有人喜欢孤独吗?心态多宽广的人才会认为孤独是一种馈赠呢?
人生真的能随时重来吗?如果能重来,她一定要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但可惜,人生即在此刻。
*
晚上,客厅里堆满的高高麻袋,像是国际象棋里的棋子一样伫立着,守卫着卧室里难以入睡的两人。
最后一晚能透过窗户看见不远处连绵的群山。
叶寻思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下床,悄悄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在黑夜里,她把已有20年高龄的房子摸索了遍:从右手边的厨房到左手边的客厅,再往正前方的大卧室和对角的厕所。
走着走着,叶寻思停在了大门旁的侧卧前。
侧卧里传来女人阵阵隐忍的抽泣,一声一声的啜泣,仿佛钝刀一刀一刀地拉在叶寻思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