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安稳,时上时下的急速奔走中,狂躁的乌雅马几乎要将背上人甩下,狠狠践踏进泥中。
乌雅马在出汗,血红的汗掺着滚烫的血,戚云崖低头看自己的手,黏腻的血渗到指缝里,难受的触感缠绕在脑海中。
满眼刺目的红,反而清醒许多。戚云崖拉紧缰绳,猛然转身大喝道:“不必跟着,去先前划定地点!”
他本就是苟且偷来的一条命,若只能止步此地——
至少要将郭铭斩杀于此。
遍布血色的视野里似乎又出现了熟悉的面孔,它被乌黑色皂靴踹了一脚,从头颅垒成的高塔上跌落,浑浊的眼球倒映出他的脸,嘴唇张大着,好像马上就会张口,喊最后一声“将军”。
火焰中焦臭味迎面扑来,细小颗粒飘散在空中,他使劲睁大眼睛,发誓永不能忘每一张脸的姓名,像初次遇见时一样。
景丰元年,五十四人于白沙驿遇突厥零兵,皆战死。郭郎将逐突厥残兵于白沙城外,尽数歼灭。
哪里有突厥人呢?
郭铭凭借背后人的指令,凭借一桩极为亮眼的军功,踩踏在他同袍的尸骨上步步高升。他该是尸骨中的一具,却睁着眼活到现在。
视野中,密林枝叶繁茂,藤蔓从生,带刺的荆棘在脸旁擦过。戚云崖脸色未变,整个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腰腹几乎拉成一条扁平的线,堪堪避过荆棘丛。
迎面又是一截横生枝丫,斜刺里冲入视野里,细小针尖似的木茬尖利无比,闪着幽微暗芒。
在乌雅马发狂的奔跑间,一根枝条足以捅穿他的胸口。戚云崖心中估算着距离,只差一尺便要横扫过来。
他双腿霎时发力,紧紧夹在马镫上,整个身体随着腰向下沉去。
枝丫撞来的最后一刹,戚云崖身体直接离开马鞍,仅靠腰力倒挂在马上,头与草地仅仅留下一寸,险而又险地躲过去,才直立回马上。
他并没有向身后看。
绣棠从枝丫骤现时,一直捂着胸膛中狂跳的心脏,终于松了一口气。
按两方快慢,她当是追不上戚云崖的,可乌雅马总归是会慢下来的,全力狂奔下消耗的是精气和生命。
它撑不了多久了。
绣棠缓缓策马,沿着马蹄踩踏出的小路跟过去。
两里路外,同样有人在策马狂奔。
手中马鞭重重打下,顿时玉色的皮毛显现出一条血痕。照夜狮子马是御赐名马,吃痛地猛抬双蹄,离弦箭般冲刺出去。
身后又传来野兽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郭铭暗自骂了一声:“猎场的人都是废物!连畜生都管不住!”
他进入围猎场后便往西侧走,脑海中正思忖着如何与陛下汇报,不远处传来林曳低沉的嘶吼声,郭铭下意识摸向身后的箭囊,想张弓射下这只难得的猎物。
很快,并不是只有林曳一种兽类,山猫、大虫、野狼……围猎场中不该有的野兽越来越多,不约而同聚集在他身后,爪牙在周边岩石上磨砺几个来回,野兽的瞳孔在无人的密林中绿得发亮。
它们是冲着他来的!郭铭瞬间意识到这点,野兽们紧紧跟在身后,照夜玉狮子也跑不过诸多围堵的兽类,在挨了四五鞭后疲累起来。
不能再往西边走了!他咬咬牙猛地调转马头,往山谷深处奔去,那里有马蹄声,必定有人,只要撑过去……
林曳率先扑了上来,利爪在脸上划出一条深深伤口,郭铭在马上拔剑,拼尽全力往前送去,再用力拔出。
野兽深灰皮毛上鲜血飞溅,浓厚的血腥味弥漫出去,其余野兽更加躁动,大着胆子冲上来,够不着马上的人,便撕咬疾奔中的马。
照夜狮子马连连哀嚎着,郭明很快挂了彩,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紧咬牙关大喝一声,又刺进一只山猫胸口。
这时,鼻间忽然嗅到浓烈的虎腥味,血盆大口正迎着他持剑的手。
而他,无处可逃。
半炷香后,野兽在分食那匹御赐名马,郭明面上毫无表情,衣袍浸透了血,随手将衣料扯在右臂伤口上。
两步之隔,山壁前空旷的平地上,不久前听过的人声依稀传过来。
戚云崖靠在坚硬的石壁上,右腿大片大片擦伤的血迹,每一声呼吸都在费力,四肢仿佛被卸下似的,完全失去抬起的能力。
右手掌是缰绳勒出的伤,一滴血淌落在草地上,从枯黄草叶上滴进土里。
这是山谷尽头,向上是山林,中间一道深深壕沟。本可以跨过去,可戚云崖已经没有马了,只能暂且驻足于此。
身后有马蹄声,戚云崖头都没抬,从衣襟内侧取出一小竹筒的烈酒,浇在伤口处。
“你来了。”
他的声音平和,完全看不出在经受什么痛苦。
绣棠听见一声轻笑,他终于抬起头,碎发被汗水浸湿了,一双琥珀般的眼瞳看向她手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