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怎么会不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
宋茵十三岁那年梁玲怀孕,被宋茵不小心洒在地上的一滩水害得跌跤流产。梁玲从那时精神出现问题,二人也从此疏远,而后仇怨越结越深。宋茵回忆前尘往事只觉得人间缘分属实善恶有分。梁阿姨进门那一年算命先生就对宋储明说她俩八字犯冲,可惜当时没人当真。
梁玲不是真正坏人。宋茵对她有多少厌恶和恨,就曾经有多少渴慕。
破碎又古怪的恋母情结,都在帮梁玲把粥里的皮蛋全挑出来后瞬间终结。宋茵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态。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不耐心,还是故意捉弄一个曾伤害过她的精神病人?她只知道,梁玲对她的举动无动于衷,已经彻底没有正常人的智识和记忆,一切苛刻或温柔都失去意义。
你当时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我害你流产绝非故意我一直想要好好补偿你。为什么看我被任达闻欺负不闻不问又帮我杀了他。
——心里话全都失去意义。宋茵盯着手上被揉成一团的病危通知书。
她最后对待梁玲竟然是以这样卑鄙的、微小的恶意。
宋茵笑得五脏六腑都发麻才停下。梁涵怔忡盯着她,扶住她胳膊担忧地问:“还好么?躺一会休息一下吧。”
梁涵对梁玲的感情当然更为简单,淡漠地牵挂着而已,远远没她这么复杂。世上也许无人理解她的复杂。
宋茵被梁涵扶到床上,脱了鞋像婴儿一样蜷缩。梁涵烧了热水喂她喝,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又睡在沙发上陪她聊天宽慰心情。宋茵望着逐渐无灯的城市的夜,竟然睡熟过去。意识模糊或清明中,脑海里反复闪过谢谢二字,像大学生PPT里那样带着粗制滥造的闪现动画。
——谢谢你。谢谢你至少送我一个弟弟。
直到半夜四点,他们被周戮岳的电话吵醒——
“医生回天乏力了,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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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港城三木殡仪馆秋天的第一场葬礼,为年仅四十三岁的梁玲女士举办。
梁玲女士非自然死亡,需要专业化妆师照顾仪容。据说这位女士生前爱美,化妆师因此十分尽心尽力。葬礼开始前五分钟,稀稀疏疏的家属们终于齐聚一堂。为首的是位极好看的年轻女人,穿一身清冷的黑衣,合适到仿佛全天下的黑色都专为她定制似的。
“您是梁女士的女儿?”
“是。”宋茵点头。
“请您在吊唁仪式结束后去火化堂等候骨灰的领取。”
话音刚落,灵堂内几支白菊花忽然被不知何处来的狂风吹落几瓣残叶。工作人员立刻关了门。一片寂静中,众人低头垂眸吊唁。宋茵在眼睫起落的片刻,恍惚看见遗像上的人朝她眨眼。一张全天下最符合宋茵天然审美的脸。妖妖调调,卷发,紫色眼影,大而深刻的眼睛。
再也漂亮不起来,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也再不可能做出宋茵做不出的事,比如客厅里从早到晚打牌,别墅顶楼抽烟,亦或是持刀杀掉狗男人。
嗐。她自认那种非要进电影圈的疯劲儿至少有梁玲三分身教言传。
“去等骨灰吧。”三分钟静默吊唁结束后,陈蕊走过来挽她的手。
这位她真正亲生母亲的挚友,也是当年事发后为宋茵出国提供帮助最多的人,如今在美国律所工作。宋茵回国后两人还没见过面。
“你时差倒得还好吗,蕊蕊姐,”宋茵问,“要不先回去休息,这边周戮岳陪我就行。”
陈蕊笑得眉开眼弯:“怎么,交男朋友就不理我了么?”说罢感叹一句,“你们这缘分也当真够久的。我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能遇见他。”
七年前,陈蕊也只是初出茅庐的富二代小律师,却是宋茵唯一倾诉对象。“校外有人纠缠我。”宋茵当时只是这样隐晦地讲。“我想找个人保护我。”宋茵又说。
她们坐在陈蕊父亲送的宝马里,看齐南路对面酒楼里一场闹剧。“确定找他吗茵茵?”陈蕊随口一问,以为宋茵只是遇上小混混想找人帮忙摆脱而已。
“嗯,”车水马龙里十七岁的宋茵点头,“我其实之前就见过他。”
亮晶晶的眼睛和志在必得的神情,陈蕊望了一眼便觉得心里微微酸软。谁没有年少时的执念?“小囡你不要火中取栗自投罗网。”她于是说。
谁料到一语成谶。
回忆还没结束,只见周戮岳就从灵堂里走出,带着葬礼所需要的一切物事,周全得像个这场葬礼真正的主持人一样。
“陈蕊姐。”他笑笑,走到宋茵身边,贴心递给她披肩防风,又说自己已经叫好的士,告诉她领完骨灰该往哪里走。
嗐嗐。不知道谁才是自投罗网的那一个。
有情人成眷属老天都脸红。至今仍单身的陈蕊带着甜蜜的祝福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