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笑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轻浮地在钟引光身上扫来扫去,有人认出了她身上的布料正是出自披金坊的,便在为首那个精壮的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钟引光没有一点戾气,只用很平淡的口吻道出自己的身份:“在下钟家四女,前日没有来迎接自齐州远道而来的诸位,是我待客不周。”
最前面的一个壮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不善地挑了挑眉:“说两句好听话有什么用?钟家郎君自个儿没招了,便把你这个小女郎派出来了。”
他身后的人尽皆放肆地大笑起来,还有人伸出手对钟引光上上下下的指指点点:“是不是钟郎主知道我们怜香惜玉,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们继续乖乖的回去给他做事了?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啊。”
那领头的壮汉又把话接了回去:“你也听到了,我这几个伙计都知道的事儿,你也不用在这耽误时间了。我们要去衙署,就凭你,还拦不住。”
钟引光始终面若平湖,夷然相对:“您这是哪里的话,我钟家世代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又怎会让您徇私枉法,知情不报呢?”
那领头的壮汉本就懒得和她虚与委蛇,听她自己都这么说了,也不多问,只毫不客气地一挥手:“那便请你让路,莫要碍了我等正事。”
旁边一个人嘲讽一笑,怪声怪气地说道:“这身好衣裳可要珍惜着穿,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穿上这样上等的衣裳了。”
此话无疑又惹得周遭一阵哄笑。
钟引光的目光没有一刻躲闪:“此次前来,实是有一不情之请,我这也有一份陈情书,想劳烦您,顺路一起交到衙署。”她半弯下腰,把手中的纸张递到人眼前。
说是陈情书,实际上只有薄薄的两页纸,连个套着的外封都没有,摆明了就是让人看的。
钟引光从一开始就把姿态放得很低,那领头的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他上前一把夺过了纸张,抖开便开始看。
历城东南启夏门,地契自通济坊至曲池坊,凡此六十余八亩,雇工三百一十人,与通达标行合作,掌柜章修,账房白、段、王皆为历城人氏,隶属金氏百绣坊,每月可产布三百匹;历城西延平门,地契自封邑坊至长寿坊,凡此八十余五亩,雇工四百二十六人,掌柜钱益为济州人氏,隶属沈氏如意坊...
他看了两行便镇住了,越往看便越是胆战心惊,连他的新东家也赫然在列,还占了满满当当的几行。
老实说,钟家这几间没缴纳户税地税的染坊是给披金坊做事的不假,但究其根本,事情可大可小,既可被当成故意为之,又可被划作无心之失。
但纸上白纸黑字列出来的的染坊,从地契到规模都堂而皇之的引人侧目,只要一查,便断断不是一句疏漏可以遮掩过去的。
这几张纸若是真的捅出去,那被新东家当做弃子都算小事了。若是被其他染坊知道是自己和钟家怄气,连带着在衙署面前牵连了他们,不知自己还有几天的活路。
他身后的人中有不识字的,还叫嚣着让他把纸上的内容读出来听听。拿着纸的壮汉嘴唇颤抖,狠狠扇了那说话的人一巴掌:“给我住口。”
那人捧着自己的脸,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变脸的他,却连问也不敢再问了。
领头壮汉把纸叠起来塞进自己怀中,在勉强找回理智后,终于换了一个笑脸问道:“钟女郎,您这是何意?”
此时的客舍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钟引光不得不走近几步,又放低了声音才对他说:“我可听说衙署快发不出月俸了,到时候真的追查起来,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那壮汉心下紊乱,正在衡量轻重的时候,周围忽然让出了一条路,挤进来的几个衙吏随从毫不留情地驱赶着围观的百姓:“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紧接着,又走进来几个被簇拥起来的官吏,正中间的人身着绯色官服,腰间缀着银鱼袋,钟引光一眼便认了出来——齐约。
她二人只剩下咫尺之遥,彼此在震惊中对视一眼,便默契地移开了目光,没有相认。
齐约咳了一声,平声说道:“本官同明府出巡,途经此地,见百姓将此处客舍围得水泄不通,便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他身旁站着的官吏也穿着绯色官服,却在他面前显得很是谦恭,他见齐约不问,便自己主动指了指钟引光和那帮五大三粗的壮汉:“你们是缘何在此闹事啊?”
钟引光和那领头的对视一眼,她迅速垂下眼,那人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话:“使君,刚刚小人与这位女郎之间发生了些误会,绝没有闹事的念头。”
“什么误会?”
那壮汉心一横,咬牙说道:“已经...已经解决了,恐污了使君和明府尊耳,便不提了。”
齐约执意向钟引光扬了扬下巴,问道:“女郎,他说的可属实?”
钟引光在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却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所言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