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绕过曲径通幽,潇湘馆大门已然在望。
宝钗似是随口问道:“紫娟有孕,孟将军想是极欢喜了?”
“这是自然。他欢喜得连出门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扎煞着一双手,跟只肥鸭子似的摆来摆去。又去他亡父亡母灵牌前抱着哭了大半宿,絮絮叨叨说这辈子有后了。”黛玉眼眸在夜色中闪亮,语带诙谐。
宝钗站住脚,拿一双眼睛盯着她。
陪嫁丫头收房,原是寻常事。若是主母大度,或是主母生育上困难,许她先有子嗣,也不鲜见。然而黛玉话里的意思……
宝钗不是肯多语的人,这时候肯停住脚,拿这样富有警示意味的眼神看她,已是待她相当知心的表现了。若是旁人,只怕宝钗连面色都不会有什么异常。
然而黛玉只是微笑,只做没瞧见她含义丰富的眼神,依旧提了灯,悠悠往前走着,口中笑道;“你今日见到雪雁,已是吃惊意外。若是见到紫鹃,怕不要眼珠子齐齐掉出来?”
宝钗听她说得轻松惬意,只好收回满肚疑惑,也含笑问道:“怎么?紫鹃丫头竟是变做三头六臂,成妖作怪?”
“倒不是你说的这路数。竟是巾帼侠女一流,天波府中杨排风,黄天荡里梁红玉。我本不会骑马,是她先学会了,手把手教会我。我于此途,实是缺乏天分,勉强不摔下马而已。紫鹃则不同,几年下来,竟是马术箭术堪堪双绝。孟将军特地着人,给她打了把女子合用的弓箭,今年秋猎,紫鹃更是亲手射下一只离群大雁。”黛玉眉眼弯弯,一派与有荣焉,
“这若是真的,紫鹃可当真厉害了,进能上阵杀敌,退能擂鼓助威,这就难怪妹夫紧张她了。”
黛玉挑了挑眉,却没有立刻张口。
她怎可能跟宝钗解释?又如何解释得清楚?
她察觉出来的时候,便连紫鹃自己尚不明白。
她只是会在姑爷厚重脚步声响起时,忽然眉目一跳,慢慢脸上飞起一朵红晕。
她只是会在军中围猎时,专注望着那个背厚肩阔、无比壮实的身影。
她只是会在雪雁抱怨姑爷粗鲁无礼、吃饭呼噜有声、说话大声恶气时,小声喝止,然后在黛玉面前,细细替他申辩。
——姑爷出身低微,原不识这些规矩礼节,但他虽看起来凶狠,心地却是好的。这么多千户指挥,也就不过少数几人,不喝兵血,不吃空饷。韬州卫署比起别地来,精穷精穷,士兵用命之心却却远超周边数卫,正是因了孟真这个指挥使能得人心。
却似乎忘了,这些话,最初原本是黛玉仔细分说给她们听的。
彼时她们初至韬州,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些粗声大气的军士,惶惶然不可终日。只道今日有命睡着,明日未必能见到升起的日头。
黛玉不得不强打精神,默查周观,一一细细与她们分说,以安彼此之心。
说实话,她说时,最初自己都未必信真。谁知几年下来,冷眼旁观,孟真倒的的确确,人如其名,是个真人。
紫娟这样子,黛玉何等样晶莹剔透的人,自然很快便明悟。
她那时候,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不是嫉妒,不是恼怒,不是担忧,更不是算计。
而是席卷全身的战栗,是在茫茫黄沙中走了上百年,所见皆枯骨残躯,茫然四顾,恨不能与天地同销的时候,突然发现,吾道不孤的喜出望外。
大观园中诸多青春女伴,多数对她与宝玉之间的痴恋心知肚明,她们玩笑戏谑,她们真诚祝福,但黛玉深心里明白,她们是不懂的,不懂她替宝玉整理斗笠时的悄然得意,不懂她与宝玉拌嘴时的酸涩与甜蜜,不懂她听到宝玉那句“你放心”时的泪落如雨心之所安,更不会懂,也不敢懂,那一方旧帕中诉说的长夜相思。
所有这些,都只能是埋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分享。
她们也许会悄悄谈论她的婚事,所有人的婚事,哪怕这有些不够淑女,不够闺秀,但多半还在世俗半推半就,默然许可的范围内。
然而没有人敢于谈论这些属于心的瞬间,那些心跳,心动与心悸,那些心伤、心痛与与心灰。
大家如此有默契,全都装作自己只有一颗深明道理的脑袋,却从无一颗鲜活跳动的心。
从头到尾,只有宝玉,如她一样,为的是那一颗心。
就连最最知心的紫鹃,愁的也是她的婚事,她的未来,而不是她的心。
现在紫鹃懂了,刻骨铭心地懂了。
这世间她最信任最知心的女子,忽然醍醐灌顶,明白了她所有的秘密,成为她唯一的战友。
两个痴人,窝在被里,一起聊天,一起落泪,一起傻笑。
紫鹃会念叨今日将军对她说了什么话,教她什么新招式,他如何十二分的耐心,笑起来一口白牙,憨厚实诚,便是恼了她,也不过拿那双圆环眼,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