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山蝉响寒,一夜催黄半山林叶。
山麓左近一草间酒铺,人迹罕至,许是着实无人问津,今日早早关了店铺。酒店后间卧房内,茹昭静候半晌,直觉胸闷,遂起身离了卧房。
顺着两排雅间左拐至穿堂,天色暗成蟹壳青,廊道被夜潮吞噬,一间间窗门,是沉默的冢,如是愈发突显得那前方燃灯的房间似岸,她向着那光亮踱去,似溺者的自救,似夜蛾的自戕……
推门,但见那灶边碗灯如豆,一旁梁上挂垂而下的……是两条人腿,悬于房梁,便如吊后臀肉那般,血已淋干,骨骼截面参差错落,应是敲碎后一刀斩,人亦是菜,菜亦是人,砧板上的人,屠刀下的猪,在这含混不清的世道,谁又分的清?何必分的清?
左不过都是牲畜罢了。
烛光明灭摇曳,那双腿影压顶,直杵在茹昭跟前,静默的冤魂等待她的释解。
她呼吸一滞,心空一拍,颓软在地,直觉肠胃翻搅得厉害。蓦地,她忽觉肩头一沉,登时倒吸口冷气,发了疯般的挣扎,“别……不要碰我……”
怎料那人力沉惊人,却似摆弄孩童般,将她稳稳搬入怀中:“昭妹莫怕,是我。”
武二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瞬间的松软,却如被抽了脊骨般,牵丝攀藤的瘫在他怀中瑟瑟发颤,像只受了惊的雏鸟儿渴求庇护。
“二哥……”那清冷的嗓音溶软,难得染上丝哭腔。
“是二哥,别怕。”他心上一痛,柔声慢语,翕动的唇轻吻她鬓边发,他小心兜紧怀中的软玉,拦腰抱起,大步离了后堂。
“这家店……”
“嗯,是熟人。”
“我以为你被害了……”
“之前倒是差点儿。”
“嗯?”
“日后再讲与你听。”
“嗯……”
然则,搁置的后续还是经由张青的口述茹昭方才得知。
这张青是十字坡店面作坊的当家人,已过而立之年,曾在大树坡下劫道,后遇二娘结作夫妻。二人虽为夫妻,确是少了些夫妻相。张青瘦骨脸儿,尖下颏儿,颧骨微突,浑然一种刀削棱角般的凌厉,恰与二娘天圆地方的墩厚相悖。面庞上,他眼距略宽,配上八字眉,却有种澄明的挚肯,恶中自带三分正,正中又挟七分恶。
张青夫妇仗义,留武松茹昭在家将息三五日,却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搜肠刮肚,终得良方。几人一番商议后,武松决心听从张青法子,去投青州二龙山宝珠寺。
自古秋风悲寂寥,风飘飘,雨萧萧……
孟州城这几日风声鹤唳,海捕告示满天飞,城门处严查死守,却不知那画像上的人早已瞒天过海遁走出城。
孟州城南门两里外,黄槐林下立着一人,那人身着一圆领宝相纹袍,头上霁青幂篱与袍色押韵,观其身型似是个瘦削少年郎,蹀躞带系蜂腰间,云纹护腕束箭袖,劲装洒落,只站在那,却似一株雪松挺立,茕茕生长,傲骨凌霜。
忽而,远见一头陀径投而来,佛青色直裰遮八尺身长,杂色素绦勾勒铜筋铁骨,纷乱青丝盖界箍,银刀冷锋身后负,冷面阎罗望生寒,浑然一派肃杀气,罗刹金刚降凡尘,逢他也要让三分。
“二哥。”那黄槐树下人将幂篱一摘,露出张冰磁玉白的脸,明眸容笑,梨涡潋滟。
“走吧。”行者温言,冷毅的面孔缓了霜。
十月尾声,秋意阑珊,北风是凛冬的斥候,后复便要大军压境。
二人向着青州地界行进,但见一道河溪断了去路。残桥毁损,只能淌水而过,幸而水浅,约摸将没膝盖。
武二撤下背后戒刀,束于腰间两侧,俯身道:“上来。”
“二哥,不必如此……诶……”未待茹昭言尽,便被他托将起双腿,她重心不稳的直贴上那宽阔的背,双臂顺势拢住他的颈子稳住身形。
“天冷,你双足沾水,怕是会受凉。”
“多谢二哥……”茹昭喃喃语谢,直觉双颊发烫。
“何必谢,不是我,昭妹也不用如此颠沛。现下我竟又莫名做了行者……”
她觉察出他的郁结,沉吟少倾,笑言:“你是行脚水云身,我是游方女铃医,如此不正好作伴?”
她收了收手臂,下颏抵在他一侧肩窝,又道:“左右你我都是风波命,咱俩谁也别嫌弃谁。”
他轻笑,眉眼愁云渐散,“若没你相伴,真不知我现下会成什么样子。”
“二哥,你快意恩仇,却始终心存正念,就算一时入了魔,也终会爬出深渊,就算……没有我。”
“却不敢想是何等苦行。”
“是二哥,定可以的……”
说着已到了对岸,茹昭轻拍武二的肩:“二哥到了……”
“再背一段路吧,看你有些疲累。”
“别了,路且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