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就像她永远不会再看到他似的。他的两道泪水像两道小溪似的从他的镜片底下潺潺地流下来。他的嘴唇紧抿着颤抖得像两片秋风中的落叶。
他两眼定定地看着她说：“我要跳楼了，你不要再想起我了。”她吓得糊涂了，两眼和嘴巴都发干发苦。过了好一会儿，她哭了，每到这种时候她总会哭。可她不相信他真会去跳楼。他可是班上理科成绩最好的人。
她知道她得说些什么，可是她想不出来，舌头像是粘在牙齿上了一样。张着嘴半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等我一下。”然后跑出教室。
在她的记忆里，他坐在桌前看着她，两眼通红，泪水满脸，却用憋笑般不好意思的眼神看着她，又像是在想她写在草稿本上那道数学题。
要是她当时就明白——生命中有这样一些时刻比一万斤砸在头上还重，往后每次想起来都会攥紧拳头，不自觉地飞快眨眼。要是在大街上走着突然想起来了还会蹲下来，路人涌上前来查看，像是她犯了什么病。
等到她拿着面包和牛奶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窗户旁边已经挤满了人。起初她还认为是消防车。
她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拿着牛奶，往前面凑上去，要不是她亲眼看见，她是没办法想象出来是什么模样的。
他变成了一种恐怖的景观。
同学们尖叫着，但那一刻他们好像不是她的同学了。她感觉自己的孩子死了，死在大庭广众下。接下去她一路小跑下楼梯，好像在梦里下楼梯一样快，脚和楼梯都没怎么接触。
只看水泥地一眼她就知道死了。她的第一想法居然是省了很多事。他的形状变了，有什么东西缺失了，她甚至不敢去认他的脸，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很多东西流了出来，甚至溅了出来，她条件反射转过头去但还是认出来了。不止是血。
她立马想倒退回到楼上去，好像再从楼梯上下来一遍他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小时候一个金光闪闪的存钱罐，还没来得及往里面放一枚硬币就不小心摔碎了。最痛苦的是用扫帚去扫陶瓷的碎片，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他的——碎片。连余光瞟到一眼也会立马瞎了。
她感觉要是现在上楼去，还能看见他坐在桌边头埋进臂弯里。有两个他，一个是楼下这个版本，一个是她熟悉也是唯一知道的那个同桌。她最亲爱的同桌，从头到脚都了解的同桌，只要别人提到名字她就会忍不住笑的同桌。只差了几分钟。她只是去了一次食堂。
老师来了救护车也没来。
她的唯一想法是跑，仿佛他静静待在那个地方成了一个破碎的袋子，致命的埃博拉病毒泄露出来。直到跑到楼梯上她才哭起来，跺着脚，扯着自己的衣服。因为她反应过来她不可能跑去一个他还完好无损的世界了。
顿时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同学们围着她，仿佛很同情她，又好像她得了一下子变成大人的传染病。校领导让班主任叫她过去。有警察来了。副校长也坐在办公室里。
她才发现自己成了半个遗孀，仿佛透过她的嘴就能和死去的人直接对话似的。
事后她回到座位上看见草稿本上写着那道题的答案，黑色中性笔字迹被泪水晕开，但是是正确的答案。他下巴磕在桌子上，用那精美的字体一笔一画写下的。
后来每次她看到这一页都会想到，他在最后一刻也能做对这道她做不对的题，那么他接下来的选择也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