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还有糠!”张祐齐省过来,“那少称些,先送一日的白米过去。”
“我去拿糠!”人丛里立时有人奔进屋。
“欸,谁先算个数出来?”
“册子呢?先记上!”
七八只手清出案头,又分摞起药袋称量。方娭毑坐观在侧,看他几个认药分袋、起秤报数,耳内乱嘈嘈一团,喉里却笑出来。“怕真是枢苩显灵,不仅阿月的伤大好了,还有中镇人给我们送粮药。”她感叹,“还得是你张家在。从前镇上发瘟,那尽是各掩各门,谁也顾不上谁的。”
张祐齐拿笔蘸饱了墨,记下最后几行药名。“非是我家功劳。”他道,“那天夜里……我心中原也没底。可张婶说,我和大哥都是吃百家饭长大,一定要相信乡邻。我也是那之后才明白,大家本是好人,也都有好心,差的不过心齐罢了。”
那老妪却望远岫长吁,摩挲竹杖光滑的手柄。“心是齐了,只可惜各个力弱。”她道,“雪一落,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打熬不过。”
笔锋一停,张祐齐仰看叆叇阴云,口里呼出的白气飘散半空。
“瞧这情形……今年定要落雪。”他自语。
屋后隐约传来一阵争执声。那声浪愈来愈高,竟渐盖过头顶篾席的拍响,引得门首众人安静下来。“我去看看。”张祐齐站起身。
司兴淇接过笔:“去罢,我来记。”
屋舍后方,底栏前也依样支一张竹案,案头正设在窗下,随时可从内室搬递粮衣药材。张祐齐转过屋角,见得那搬接物件的同窗叉腰窗前,栏下记数的搓揉着脸,对面一个赤脚男子勾在案边,瘦伶伶的身子套一件杂补衣裳,仿佛细竹竿上挑一张破布,遇风即倒。
“出什么事了?”张祐齐趋上前。
两个同窗闷不做声,那赤脚男子却抬起蓬乱的脑袋:“我想……我想讨块麻帕。”
他脸上髭须脏乱,露几片蜡黄皮肤,须发里一双眼睛望过来,目光似有些发直。听出男子话音哆嗦,张祐齐一定,细看才觉对方浑身打抖,双臂紧缠胸前,赤脚践着湿漉漉的泥地,足背烂疮红肿,直爬脚踝。
“缺衣裳么?”张祐齐忙扶上围栏。
栏下同窗放下搓脸的手,声色俱疲:“衣裳被褥俱已发完了。问他要不要柴禾,他又说不要。”
张祐齐拿定主意:“那便先记下来。”他蹲下身,隔着围栏目询那赤脚男子,“阿伯,你住哪一户?今日先领些柴禾,往后有衣裳了,我们便马上送去。”
却是叉腰的同窗答话:“问过了,他家屋子头几日也已经让出来,现下住的苗婶家。”他背贴围栏蹲下,歪着肩冲身旁人耳语:“方才已让人去叫苗婶,一会儿便来。”
张祐齐听罢不言,又朝赤脚男子瞥去。
“不缺柴,”对方还望着他,“我只要一块麻帕……就一块。”
“一块麻帕能做甚?”栏下少年已失耐性,“说了没有,你偏不听,给你看记册又说不识字。二人为公,我们还能诓你不成?”
男子神情恍惚,只勾紧身子杵在案前,冻得青紫的嘴唇开开合合,嘟囔些含混字音,实难听清。三人正难理会,忽听左巷里一连叫唤,竟是个妇人赶将过来,胸前缚两条草结的绳带,背上却不见婴孩,空一个兜袋甩在脊后,七颠八倒地摇摆。
好容易奔停赤脚男子跟前,那妇人直喘粗气。“怎地跑这儿来了?”她咽着声道,“头先已告诉过你,莫说帕子,碎麻布也缝作衣裳了,那里还有剩的!”
那男子痴看栏上,也不知可曾过耳,嘴里只念:“半块……半块也行。”
张祐齐只好问那妇人:“苗婶,这是怎么回事?”
苗婶平住气息,眼神移向那男子。“他爹娘都没了。前日便说要打条麻绦带孝,争些将衣裳也扯坏。”她面现为难,“我说这衣裳净是大家赶制的,撕不得,须得好好穿着。谁想他又四处讨帕子,说是系一块在腰里,也算尽个哀思。”
她有意轻答,赤脚男子却浑不在意,仍自朝栏上道:“只要半块……”
那目光痴得剜肉,张祐齐避开眼,少刻又望回去。
“对不住,实是没有了。”他道。
对方干立着,哑了声。
“回去罢。”苗婶扯他衣袖,“二老省得你念着的。”
男子惘惘不应,任她扯转身子,亦步亦趋别往左巷。张祐齐立起身,不觉跟到屋角寻望。
那背影深入巷里,好似苗婶背后另一口兜袋,摇摇摆摆,空空荡荡。
又是一夜雹打雨落。
四下静得仅闻雹声时,张祐齐睁眼躺在被里,翻覆难眠。飞雹哗啦啦敲击房顶,四壁俱颤,震天般响动。梁顶漆黑一片,他怔看许久,悄爬出被窝,摸黑裁下一角被罩,又寻针线胡乱缝紧豁口。
小弟蜷在被底,还打着细细的鼻鼾。张祐齐趴伏榻前,将那角被罩仔细抹平,压进草扎的枕下,才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