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后有些不知所措的阿山。他目光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连行礼都忘了。
沈知弈见他尚且年青,大抵军籍册上的年龄并未作假。他也不计较少年人的失礼,只温声道:
“你便是阿山?”
阿山回过神,点了点头。
“那边冷,你上前来。”沈知弈对他招手,待少年走得近了,他方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少年。大抵是种族不同,汉人看狄人,总觉得都长相相近,沈知弈回忆了一会儿,没找到个具体的人来,索性先应对眼前的场面。
他甚少面对少年人。他其实比阿山大不了几岁,但他像阿山这个年纪时,大抵已经破格考过科举,在地方衙门上任职了。北疆教育落后,战事却不少。这样大的少年参军,也是常有的事。
“你的父母可有人不是汉人?”沈知弈问道。
阿山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微微带些北疆口音,他的北疆官话甚至比沈知弈说得还要标准。
他道:“不知道。”
他像是偏头想了一下措辞:“应该是吧,我没爹娘。”
沈知弈默然,交战地附近,生下来便成了孤儿的孩子也是常有的。这些孤儿中,运气好的,长得像汉人又身体康健的,被临近村镇的百姓捡了回去养着;运气不好的,活脱脱一副狄人模样,不是被狼捡了去便是冻死在荒郊野外,唯有少数靠着善心百姓的接济活下来。
这阿山生得壮硕,不像是从小便营养不良的。他又是哪一种例外呢?
“起初,村里的一对老夫妻见我可怜,便给口饭吃,”似乎看出了沈知弈的疑虑,阿山主动道,“后来他们死了,我便自己生活了。”
沈知弈挑不出差池来,或许对这番经历再作任何评价都会显得冒犯。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绕回了战事上,问道:
“听说今日早上,是你率先发现了狄人的偷袭?”
“是,是我,”阿山顿了顿,道,“我当时正在睡觉,突然听到有雪坠下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听见了马蹄声。但军号没有响,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把我们队的长官叫醒了。”
“雪坠下的声音?”沈知弈追问道。
“是……将军没听过吧?”阿山突然扬起脸,说起雪,他似乎有些骄傲,“将军不在北疆长大,没见过雪崩吧。北狄人的战马跑在雪上,马蹄声都被雪埋掉了,但经过时旁边的小山丘却会掉雪,簌簌的。”
沈知弈着实没听过这种说法。他半眯起眼,又问道:“鹰眼都没能发现的事,你却能听见?”
“‘鹰眼’?鹰的眼睛么?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单用眼睛看顶什么用。大夏人的耳朵可不及我们,”阿山得意地道,沈知弈从他的眼中看到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色,“北狄逐水草而居,伴着牛羊生活。牛羊有灵,也需要不断地转场吃草,我们人看不见的地方,牛羊就是我们的眼睛。它们能听到雪落、听到乌云散去,久而久之,我们便也能。”
沈知弈盯着他的眼睛。
阿山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他惊觉自己的口误,但眼下,容不得他为了曾经的疏忽懊恼。
“你们?”
“……我有北狄血统,”阿山顶住压力,强撑着道,“北狄人的身体比大夏要强壮,其中也包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眼和耳。”
他补充道:“将军若不信,可在北疆随意找几个有狄人血统的汉人来,多半都比汉人耳聪目明。”
沈知弈打量他良久,阿山近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他感到荒谬。
“你很聪明。”但沈知弈最终只是道,他在军中不常笑,此时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得心应手。
阿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了一层。
他怀疑我了,他想。
“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少年,”然而沈知弈只是走下主位,拍了拍他的肩,“你方才说你是被一对汉人夫妻养大的。汉人向来注重故乡的血脉传承,你可有狄语名字?”
阿山喉结滑动。
“阿古拉,”他道,“他们都叫我阿古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