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秋车马到北疆那日,正是国土最北处河流融化之时。
日头正盛,却并不十分焦毒。宋吟秋掀开车帘,流木策马来报:
“殿下,已经能看见北疆来迎的仪仗了。”
她闻言,探头向外望去,却见一片黄沙之中,地平线尽头蓦地生出一道银线来。
她不知那常年浸在粗砂中的盔甲又经了铁匠打磨,数日后方才成了这等精致模样,偏又不失英气。
宋吟秋常年见的是皇帝身边的近卫,以及皇城中精锐装备的轻骑。但他们却远不及北疆战士的豪性,那是从黄沙中淬炼出的刀,每一把都有着最锋利的刃,是谈笑间啖酒炙肉浴火而成的铿锵。
而银线之前,骏马之上乘着一道熟悉的影子。
——却并非是熟悉的气质。
宋吟秋心中一动,抬眼打量片刻。
她想起那人经常说的,于礼不合。
现如今,二人皆已不似从前的低微,却仍旧似从前一样恪守着礼数,仿佛相隔着很远。
流木看着眼前一队银色轻骑,朝宋吟秋递了个问询的眼神。
宋吟秋端坐于马车内,轻轻颔首。
流木于是打开马车前门,宋吟秋起身,再度向远望去。
——这一次,她确信沈知弈也看见了自己。
四下寂静,唯有战马嘶鸣,掀起沙的尘雾,复又弥散于广阔的视野。沈知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朗声道:“恭迎世子——”
他的身后,身着银色铠甲的士兵整齐划一地下马,跪地行礼道:“恭迎世子!”
宋吟秋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间心下暗涌,沈知弈却在那一刹那抬起头来,他们心有灵犀般四目相对,宋吟秋见他喉结滑动,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她轻咳一声:“都起来吧。”
士兵们翻身上马,沈知弈上前两步,长枪插在地上,红缨随着烈风摇动,像极了沙海中一朵绚烂的花。
“末将沈屿恭迎世子殿下,”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沈知弈抱拳恭敬道,“殿下的府邸已备好,交战地物资匮乏,还望殿□□恤。”
宋吟秋颔首道:“无妨,有劳将军。”
沈知弈道:“得罪了。殿下,且随我来。”
他后退几步,翻身上马,戴上头盔,英气的眉眼便被笼罩在坚硬的金属之中,不再外露半分情绪。
流木沉声道:“跟上。”
宋吟秋复进马车,一行人就此入了城,沿着主道一路疾驰,沿街百姓无不跪拜。
但路面颠簸的状况却并没有比郊外好多少。宋吟秋心下生疑,悄悄掀了车帘向外望,却见路面凹凸不平,时有碎石横躺,沙砾堆积。两侧百姓跪地,身上衣物虽简朴,却也不残破。街上大抵是商铺林立,却并无富丽堂皇的规格,只消得一袭白布,上书歪歪扭扭的“茶”“酒”“药”等字,便可充当招牌。
只是沿街百姓,多是老年男女,不仅难见年青壮年之人,更难见新生婴孩。街上稚童了了可数,粗布麻衣,终是少了缤纷色彩的活气。
“殿下,前面便是了。”
宋吟秋闻言一愣,不知何时,身边策马的侍卫竟悄然从流木换成了沈知弈。
“怎么是你?”她将车帘掀开一角。
回答她的是沈知弈低沉而坚定的言语:“末将原为殿下护卫左右。”
宋吟秋默然。但她想这边塞之地,平民百姓也不懂得繁复的礼数。更何况她身份尴尬,就连礼部也是改了好几道方案才得以获得朱批,也便随他了。
她静了片刻,自然道:“还有多远?”
“车马入了城,走得虽慢,到王府正门却只消半刻钟,”她单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沈知弈此刻淡然的神情,“现下已到王府周围了,殿下可掀帘看,近处朱红色的外墙便是王府外沿。”
宋吟秋掀帘望去,眼前建筑虽不及京城的豫王府华贵,占地范围却要广上许多。朱红色的外墙是新漆的,离得近了风吹过来却有雅致的香味。
“事情仓促,工人往外墙涂料里加了香料,还请殿下恕罪。”
怎么会怪罪呢?
宋吟秋想,北疆的人力物力虽比不上京城,但这王府的规格,也算得上是顶好的了。
她的声音便带上笑意:“有心了。”
不多时一行人马到了王府,宋吟秋在流木的搀扶下下车。越往里走,工人设计的精巧雅致便愈发令人愉悦。石梯高柱,流水亭廊,一方假山之后,曲院幽深。没有苏州园林的绿意森然,却别出心裁地置了好些假石,层层堆叠,错落有致。
宋吟秋转到后院,只见满院青翠,她认出这是梅花。
“北疆冬寒,时日漫长,梅花开得上好。殿下今冬,便可雪院赏梅了。”沈知弈自然而然地撑着伞走来,却颇为谨慎地在走至宋吟秋身边时将伞递给了一旁跟着的流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