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弈目送宋吟秋的身影消失在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孤月高悬,他似还能听见几条街之隔的丝竹乐声,但想来豫王府庭院曲折,回廊幽深,大抵府中是满院避世的寂寥清冷。
转过街角,他走出几步,估量与豫王府的距离已经差不多了。他顺势停住脚步,斜睨一眼巷口,淡淡道:
“不知是哪位前辈?随我与世子一路至此,眼下世子也回了,只剩你我,不妨开诚布公。”
巷口暗处,一个苍老的声音笑起来:“沈将军好耳力。”
沈知弈听得话音有些耳熟,他心下一动,已知来人是谁。
“木将军,”他转过身,正向行礼道,“晚辈有礼。”
“如今皇上已恩准我告老还乡,算不得将军了,”木弦惊从阴影里走出来,负手而立,“倒是你,如此年轻的骁骑将军,可是本朝恩典头一例。”
沈知弈摸不准木弦惊的心思,但既然他有心退出朝堂的风波纷纭,大抵也算不得是敌手。
他以退为进,道:“承蒙将军抬爱。只是深夜跟随,并非君子所为,将军所为何事,不妨择日再谈,晚辈略备薄礼,登门造访。”
谁知木弦惊走近两步,这一回,沈知弈看清了他身形掩不住的衰老之态。他爽朗地笑道:“我乃行伍出身,行兵打仗之人,不讲京中这些虚礼。你不过借口就此与我作别,这我可不能遂了你的意。”
他顿了顿,笃定了沈知弈不会拒绝:“为着不打扰你跟那豫王世子……我可是跟了一路。你放心,我看那世子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不会知晓我一直跟着。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此处却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还得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聊过才是。”
沈知弈见木弦惊果真无恶意,又想到他既是主动举荐了自己,想必也不至于木已成舟方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道:“前辈安排便是,晚辈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木弦惊微笑道:“如此甚好,你且随我来。”
沈知弈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这一片多是普通百姓的民宅,他竟想不到木弦惊回京城没几天,便在民宅区有了可歇脚的地儿。
他跟随木弦惊进了屋,左右打量一番,见屋内家具大多落了灰,未有面前的一方几案尚且算得上干净。茶壶外围有不明显的新鲜水渍,显然是前不久刚被用过。
木弦惊引着沈知弈坐下,主动给他添茶。沈知弈一惊,眼疾手快地接过茶壶,先为木弦惊添了一碗。
木弦惊倒也没推辞,他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才道:“这宅子还是当年我刚入京城时购置的,一转眼竟也已这么多年。自我往北疆去,这宅子便空置了,也是前几日方才收整出来,倒是让你见笑了。”
沈知弈看着屋内不少已被虫驻空的木制家具,不由得哑然。
木弦惊便又喝了一口冷茶。冬日里茶水冻得像冰,他却也大口咽着:“北疆的冬日可比京城要难熬得多。”
他搁了碗,揭了今晚谈话的主题:“我指定了要你来替我在北疆的位置,想必这几日,不仅是宫里,就连市井之中也流传着关于你的消。这将军之位,你可还坐得稳妥?”
沈知弈沉了眸光,道:“我与将军素不相识,不知将军缘何荐举我至此。”
木弦惊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人皆道,调任北疆便是堪比流刑。你可知其中缘由?”
“略知一二。”
“北疆位处我朝边境,而又苦寒,土地贫瘠,草木不生。狄人自古长居于此,唯靠放牧而得以维持生计。北疆物品缺乏,官员到了此处,无论官职大小,生活皆得节俭朴素。而皇上久不过问北疆,北疆也难出功劳,是以官员升迁调任皆为难事。”
木弦惊缓缓道来。
不知为何,沈知弈看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君子如玉,而木弦惊久经沙场,却更像一把锋利的剑。利剑不遇良主,多年未曾出鞘,反倒磨出不露锋芒的安然来,嗜血的戾气被包裹在温玉的光泽里。
而如今,无论是温玉的外表还是其中利剑,都已垂垂老矣。
“先帝当年意气用事,断了我朝与他们的互市。多年来,他们也一直与边民有私下的交易。这些事当地未曾上报,皇上也自然不知。可近些年,边民自发组织的互市隐隐有活跃稳定之相,甚至有边民上书请求当地知县重新设立互市——当然,这乃是违背先帝遗训的大逆不道之言,知县并未上报。”
“而前些年,我朝与西域,甚至更远的、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多有来往,北疆这边也有村民从狄人手里互市得了些新奇种子,说是与一些言语不通的人互换来的,能够耐得住严寒,现下却并未大量种植。而前些日子,就在我入京前,前线暗探却来报称狄人的粮草突然充盈不尽,而我等却仍等着京城粮草运输的支援。”
他叹了口气:“我的确是老了,早在多年前便上书请辞,不想插手这些明争暗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