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尽孝,布匹就留给弟弟好了。再收拾收拾剩下的家当,送去棺材铺抵了钱,挑上一口现成的薄板棺材,运回家里。想想拿了块湿抹布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棺材,边哭边擦。
他哭自然是哭自己的前途,可哭着哭着又觉得自己正该受罚。那王家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难道他也不知吗?王穿云的父祖递了状,一遍遍地求他将田契翻出来,一遍遍地求他给一个公道时,他是怎么做的?
他躲起来喝酒,叹气,拍桌子,责骂妻儿。西城所的宦官过来时,趾高气昂地吩咐什么,他就唯唯诺诺地应承什么。
十年寒窗,最后只落个为阉宦鹰犬的地步,他当死!
柳景望哭完了,像是喝过一壶酒似的,微醺着倒是平静了许多,可心里还有一股气不平不泄,想大声嚷嚷出来,好叫天下人知道,他是个狗官不假,可罪魁祸首是李彦!
他们这些宦官,浑然是没有王法了!官家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他们手里,那就是金口玉言,是圣旨铁律!他们拿着这句话,走到哪里,就要哪里的知州县府低头;走到哪里,就要哪里的百姓倾家荡产!
不嚷给县府里的公差,就嚷给九霄云上的天子!
说嚷就嚷!
宇文时中登门时,正好就见了这位唯唯诺诺的县令奋笔疾书,慷慨陈词的场景。
“我虽当死,”柳景望咬牙切齿道,“不能留狗宦官独活!”
这位前任赞读拿起那张奏表看了一会儿,又轻飘飘地放下。
“你固死,他却是不会死的。”
“李彦括地害民,激起民变,才导致了帝姬受伤,而今生死未卜,”柳景望道,“官家如何不治他的罪?”
“宫中事外泄是大忌讳,你是何等身份,又何能探查到帝姬的伤情?”
“大人……”
宇文时中的声音很平静,“只写帝姬身体不豫就是。”
“若,若如此写,李彦之罪岂不……”
“你只说李彦害民,伤了官家仙缘便是。”
仙缘?什么仙缘?柳景望懵了,兴元府出了这样的大事,再进一步就是民变了!只不痛不痒地一句李彦害民,这是什么道理!
忽有小吏跑进来,“两位大人!帝姬苏醒,已无大碍!”
柳景望忽然一下就活了过来。
再仔细去看转运使大人,眼皮下也挂了两个黑眼圈。
帝姬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是好了许多的。
她现在还不曾及笄,又是在灵应宫中,连帘子也不曾放,只叫一群内侍和女童围着,坐在一张铺了被褥的椅子里,面带微笑地望着下首处除了宇文时中外,都坐得很不踏实的地方官们。
“这是我的修行,惊扰了诸位,是我的不是。”
一群地方官立刻就站起身了,谁也不敢接她这句话。
她又说,“我于高热之中做了一个梦,有仙人指引,令我得知三灾四煞,六害七伤,皆为神君对我的考验,我为君父祈福至此,我心若不诚不敬,此劫我当死。”
县令和县尉咂摸咂摸这句话,县令刚举起袖子偷偷擦了擦眼泪,县尉突然就跪倒在地。
“我不过是个修行中人,”帝姬和气地说道,“不当受县尉这样的大礼。”
县尉奋力地磕了三个头,“帝姬当得!”
县令也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往后帝姬若有差遣,定不敢辞!”
他们都感动坏了,被他们所带动着,其他那些官吏也都跟着抹起了眼睛。
出了这样的大事,其他人可能是有活路的,但县令和县尉没有,前者是南郑的父母官,后者专管治安捕盗,他们俩再加送王穿云进道观的道官,三个人排排坐吃果果,要分最大的锅。
但现下帝姬无恙,并且公开宣布,将这次刺杀事件定性为仙人对她的考验,整件事性质就变了:这就意味着帝姬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帮助他们将整件事描补掩盖过去。
帝姬是云中的贵人,他们是何等草芥!这是天大的恩情,他们一辈子都还不完!
从此之后,只要帝姬在南郑一天,他们就死心塌地跟她一天——除非是造反谋逆那等抄家灭族的大罪,可话说回来,帝姬只是个小姑娘,她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本不该劳烦诸位,”帝姬忽然说道,“可还真有些难事……”
县尉就不受控地抢在县令前回话了,“帝姬有何吩咐?!”
这个肌肤苍白,几乎不见血色的小姑娘眉头微颦,“我昏睡的这两日,灵应宫内外,走了许多人哪。”
这很容易回答,那些走了的人听闻帝姬苏醒的消息,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当差就是——
但这话县尉没有说出口,因为帝姬似乎怕他听不懂弦外之音,又问了一句。
她像是很虚弱的样子,可眼睛却冷得发亮,“诸位大人,我该如何处置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