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姓胡,没有名,只有一小字三娘,十二岁时离家入宫,至今已有四十年。
在宫中当差之人,无名不雅,那时负责带我的尚宫就给我取名为“葵”——梅兰竹菊都被前面人用完了,她便随口给我拣了个葵字。几十年光阴消磨,等我升到她那个位置的时候,大内所有宫人都要管我叫一声葵姑了。
我先是分在尚寝局司灯司做女史……那是一段辛劳的日子。那时我只有十三岁,熬不住昼夜颠倒的作息,有天不慎误了时辰,遂被贬去昙华冷宫做杂役。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在一次祈福法会上,我偶得皇后殿下垂怜,被她调入了昌梧宫。直到宝砺元年春,殿下以太后之尊迁居慈康宫前,我一直都在那儿。
次年冬,太后崩逝,国丧过后,我便奉陛下之命往天机殿当差,一做又是十五年。
我初入天机殿时,陛下仍沉浸在失去母亲的哀痛中,他谓我道:“葵姐,我近来真多恍惚。看你忙前忙后,我总以为日子还是咱们从前在昌梧宫的时候……一眨眼,昌梧宫就只剩你我两人了。”
他的神色不乏寂寥,但在我看来,说这话时,他眼中更多的是慷慨之气,而非感伤。
他是我敬爱之人的儿子,继承了她的勇毅与豪迈。这份品格在不知不觉间又传到了高月公主身上。
高月是陛下的第七女,最得他喜爱,甚至还给她取了“沁润心底之喜”这样直接的名字,舐犊之情可见一斑。
我原以为自己会逐渐老死宫中,不曾想有一日,自己竟会从皇城离开,还要踏上去往异国他乡的路。
“葵姐,我有多疼爱这个女儿你最明白。你是母后爱重之人,亦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你在宫中三十余年,历经风波无数,诸事皆能应对自如。沁喜此行凶险无比,若不是交托给你,任何人我都信不过。能否请你随行,照顾我的女儿。”
我已有五十岁,若随公主出塞,这一去,妥妥是不可能有归期了,故陛下开口下这道旨意时,语气委婉似是请求。
我没有多言,俯首领命谢恩。
我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客死异乡也无碍。走这一趟,就当我为她们母子二人尽最后一份忠。
我看着眼前偌大的天机殿,十五年了,没想到这里也不是我的终途,但人活到这份上,我已明白,新老交替乃是世间法则,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四季如此,花草如此,人自然不当例外。
给我赐名的那位尚宫大人早已逝世,如今的尚宫是我。我的宫中生涯从对尚宫之位的憧憬始,也于这个位置终。
我几乎完全属于这座皇城,但皇城不会永远需要我,我只是它百年伫立中,弹指一挥间的过客。“相聚离散都有时”,这是我于几十年人生中逐渐体悟的道理。
不过,比起走了数十年晋升路的我,陛下身边,那些五年一换的执剑使少年们也许能更早悟道。十五年里,天机殿的执剑使已换了三人,眼前最新的这一名,乃是靖平侯薛绍的独子,名叫遣棠。
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之一。从他十四岁入宫做潜龙卫算起,五年时间里,他已由青禾般稚嫩的少年长成翠竹般挺拔的才俊了。
他少年有成,深得陛下器重,虽还未曾言明,但陛下心中已属意他为高月公主的驸马。
他与皇六子越王同在潜龙府,亲如手足,形影不离。我曾数度暗想,待他成为驸马的那天,越王会是何等心情,究竟是嫁妹之不舍,还是与挚友成郎舅之快意——毕竟,越王是那般真诚地从心底爱护这两人。
但正如我方才所言,无常才是世间的恒常,一切尚未发生之事都不可提早定论。谁能预料,边境的战火会蔓延到这群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战争,使他们生命中的一切都与预想的大不同了。
其实不止驸马都尉,就连本应十拿九稳的执剑之位,薛遣棠也险些失去。好在,他比我想的更加坚强和冷静,在得知公主将和亲的消息后,他仍能每日准时到天机殿来,履行他作为皇族亲卫的职责。
我十分清楚,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靖平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他若耽溺于儿女情长,便无人能为薛家雪清战败的屈辱了。
我看着少年人平静的脸色,心中不禁悲叹,却也不无赞许。
然而就在陛下与我都认为他能凭坚定的心志渡过此劫时,他却在那封奏疏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惯例,皇族远行,潜龙卫要派人随行护卫以彰皇室威仪。薛遣棠身为潜龙卫统领,当从卫队中择一适宜人选,呈报陛下。
靖平侯战败后,陛下多方施计,好容易才为薛家保下一线留待来日的机会,他却如此自害,不知珍惜……陛下不只盛怒,更是痛心。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一直以为你分得清是非轻重,然而你却令朕实在失望,”陛下脱手摔开他的奏疏,“失望至极!你现今跪在这里,身上还佩着决辉剑,难道不感觉羞愧么?”
少年人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