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黛玉坐直身子,貌似无事一般去端茶钟,略润了润,便搁在了书案上。
不料穆矜猛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紧紧衔着她,又伸手端起她方才搁下的茶钟,仰头,一饮而尽。
黛玉被他如狼似虎的目光一看,脸上作烧,顺手捡起螭龙大案上堆着的文书。
刚一打开,便知不妥,想要撂下,也觉不妥,便悄悄看穆矜。
穆矜脸上冷肃,不露声色。
黛玉心里明白,便继续翻看。
她再抬眼看穆矜,只见穆矜眼底带笑,再无冰霜之色。
黛玉也抿嘴笑笑。
至于方才的一番试探官司,两人心领神会,却都不明言。
黛玉指着上头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字眼,问道,“竟是王子腾拜会的书信?”
穆矜扫了一眼道,“是他。”
黛玉低声道,“我从前随二舅母和姊妹们给他夫人拜过寿。”
穆矜嗤道,“她也配?”
黛玉嗔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二舅母纵然不得意我,也不会做到明面上。至于旁的,薛家姑娘是她亲甥女。再说,人心都是偏的。”
穆矜道,“我便不同了,我这颗心没甚么偏不偏,都在你那。”
黛玉也不理他,只道,“我记着当日,王子腾是京营节度使。后来才升了九省统制。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穆矜正色,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黛玉道,“京营节度使这个官位,不比寻常,应当是当权者委派心腹充任,才不至于有陈桥之事。想来,王子腾要么是太上今上的人,要么,就是你的人。可是,若王子腾是你的人,我想前些日子去贾家接我的就不该是镇国公府。我看你和镇国公虽有点亲戚,可是也并不要好,都是一副君臣之态。倒不如教王子腾夫人去接我,更名正言顺些。如此想来,他便不是你的人。”
穆矜笑道,“还有呢?”
黛玉皱着眉头道,“还有就是,我记着他家小姐许给了保宁侯之子,二舅母和琏二嫂子也是他家的。因而王子腾掌着实权,大抵是公侯勋贵这几家里头的一个要紧人。镇府李夫人送我回去的时候,外祖母说镇府难得,攀上了你。可见你虽出身东平王府,却似乎与这些勋贵公侯不甚亲热。”
说完,便望着穆矜,“王子腾到底是不是你的人?”
却见穆矜低眉含笑,黛玉便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穆矜笑道,“好玉儿,我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黛玉便知自己是猜对了,心里有些得意,口中却促狭,“你一个委身入赘之人,胡说什么!”
穆矜退下两步,深深一拜,方笑道,“得夫如此,我复何求?”
见黛玉要恼,忙哄道,“他确实不是我的人,玉儿猜得不错。”
黛玉疑道,“既如此,他不该好好巴着太上今上,防着你吗?他何必给你写日行三百里的文书,言辞还这样恭敬。”
黛玉以帕掩口,小小惊呼了一下,悄悄道,“莫不是像孙武《用间篇》里头说的,伊挚在夏,吕牙在殷?王子腾面上是今上的人,背地里却是你的人。还是说,他就是今上的人,如今对你是假意投诚?”
穆矜定定地看着黛玉,“全天下的谋士绑到一起,都没有我的黛玉厉害。”
黛玉笑道,“当真?”
穆矜答道,“当真。”
又道,“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扬眉入宠,再盼倾国。可是汉时的董贤却是扬眉入宠,唐时的上官氏却是谋猷庙堂,千秋万代,椒花颂声。可见,这种话都是混账话。我的玉儿,何必把自己委屈在闺阁宅院里,论文章锦绣,论天资心窍,我的玉儿都是光前绝后,千载无二。”
黛玉不防他竟说出这样一席话。
半晌,含泪嗤道,“他们都说我小性儿,孤高自许,不得人心,嘴上刻薄人,行动又爱恼人。又没有父母。”
穆矜听着黛玉后面补上的这句,更觉肝肠寸断,撩袍子,复又蹲在黛玉脚边,“虽没有父母,却有我。以后谁再这样说,我就让人把他们的舌头剪掉。到时候他们再下拔舌地狱的时候,阎罗王就要问,这些人怎么没有舌头?底下回话道,被林黛玉的夫君拔掉了。阎罗王又问,谁是林黛玉?底下人就说,林黛玉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生得也最美,是天上的绛珠仙子,人间的文状元。”
黛玉心里又酸又甜,啐道,“拔舌头作什么,血淋淋的,我不理她们就是了。”
穆矜也心酸,叹道,“你昨日给我送来那封信,差点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我本该高兴,你愿意同我说。可是看着你受委屈,我当时真是又气又急。想了很久,不知如何下笔。”
穆矜抬手,摸着黛玉的脸,“我真想好好收拾了他们,可又怕你伤心。我不想你成日里,是为着贾家那群人的几句混账话伤心,为着他们一个眼神吃心。我可以割了他们的舌头,挖了他们的眼珠子,可我更想我的玉儿知道他们都是混账,以后一点都不在意他们。我也不要你今后作王妃,作皇后,守在一个宫殿里,天天想着我会不会变心易节,会不会不疼你不爱你。我一直疼你爱你,我不怕你疑我,我只是,不忍心你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