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侍女将孩子抱给我,我只觉得他们丑陋。平日里他们就养在乳母身边,偶尔心情好了我会看他们几眼,乘车领着他们去未央宫逛一逛。久而久之,我身边的人笑说,季须和蟜倒像是我的臣子。
我心想这有什么不好?反正我那两个儿子的乳母颇会照看孩子,他们将季与蟜养的很好,季与蟜每回见我带着甜食去看他们,他们也高兴。何必非要我将他们牢牢拴在身边,闹得母子俱不自在。
母亲又劝我:“可你既然生了他们,身上便担着一份责任。”
“所以我从未亏待季须与蟜。可父母爱子女的方式,难道就只有一种么?你看我弟弟,他日理万机,可曾将亲子带在身侧耳提面命?然而你不能因此就说他不爱他的儿子。”
母亲无言以对。
阿启不爱他的正妻,却十分宠爱一名姓栗的佳人。早在好些年前就与之生下了长子荣,至我的次子蟜出世的时候,他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
而阿启对他那几个孩子也都是淡淡的,往日里并不亲近,只偶尔心血来潮时去看上两眼。饶是如此,他那几个孩子依旧对父亲十分崇敬,看不出半点生疏——既然阿启可以这样养儿子,我为什么不能?
偶尔有时候,我会带着季须和蟜去宣室殿见我的父亲。
年老之人在见到后辈时果然会心情愉悦,我那牙牙学语的小儿子蟜一口一个“大父”将他哄得心花怒放,也顾不得蟜只是他的“外孙”而非“孙儿”的事实。
倒是季呆呆笨笨的,明明比蟜年长了好几岁,这时却坐在我父亲的脚边也不说话,只低头看自己衣服上的绣纹。
好在我父仍是十分怜爱他,将他抱在怀中,夸他老成持重。
“蟜类汝,季类其父。”父亲如是评价:“两子性情各有优劣,你要好生教养。”
我叹了口气:“只愿这两个孩儿能顺遂平安,我不敢奢求太多。无论是季还是蟜,都是天资平平,要我说,都不类我,更像他们那无能的父亲。”
父亲命人将这两个孩子待下去让他们自行玩耍,然后问我:“阿嫖,你仍是不满我当年为你挑选的夫婿么?”
我忙朝父亲一拜,说:“婚姻之事原本就是由父母做主,别说是嫁堂邑侯,父亲便是让儿和亲匈奴,儿亦心甘情愿。只是成婚之后,总得与夫婿共同生活。夫妻之间时有磕碰,这却是不能避免的。”
父亲听了我的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我为你的夫婿授官如何?你将陈午叫来,我亲自问他,是要做丞相还是御史大夫?”
若真能为陈午讨到两千石的官位,说不定我真会高兴。可我又不蠢,我听得出父亲话语中的戏谑,也清楚的知道我的丈夫不是能做高官的人。
于是我笑着回应:“女儿那夫婿,浑浑噩噩,不堪大用,父亲朝中若真缺人,倒不妨将官印给女儿。”
“你啊。”父亲指着我摇头:“性情还是和幼年时一样。”
这话他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的,我便也不害怕,只陪着他笑。一边笑着一边思索:儿时的我,是怎样的性情来着……
忘了。
我已经不大记得在代国度过的童年,年岁尚小时在父亲怀中笑闹的记忆也模糊成了幻梦。父亲这句话使我心头微微一颤,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原来已经不再是孩子,而父亲——我下意识的朝他望,见到了他鬓角森然的白发和如伤痕一般的皱纹。
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父亲便觉察到了我的想法,淡然一笑:“朕老了。”
“怎会?”我摇头。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再说下去。这时宦官赵谈进来告诉我的父亲,说是贾生求见。
父亲那名儒士“贾生”,说他才华无双,可堪大用。磨砺一番,虽然是过于年轻了些,但磨砺一番之后说不定能做阿启的丞相。
我忙宽慰父亲,说他身体康健,不用等到阿启继位,这贾生在他手中便可大放异彩。
父亲苦笑,一转头向贾生问起了鬼神之事。
鬼神何其缥缈?人只有在无奈之时,才会将希望寄托在鬼神之上。
我不便打扰父亲与臣子议事,起身告退。走之前父亲叫住了我,我问他还有何事,他久久凝视着我,蓦然一叹:“阿嫖,我为你挑选的夫婿,是最适宜你的良人。”
“女儿知道。”我深深一拜。
陈午不慕功名、守得住本心。虽缺乏治世之才,可他本就也无需在富贵之中汲汲营营。百年之后能与我互相扶持的人,或许唯有他而已。
那年绛邑传来消息,周勃死了。
他的死亡让我父亲唏嘘良久。
也就是在那一年,父亲废除了肉刑。世人都说这是仁政,无不夸我父亲是明君圣主。
昔年从代地被权臣扶上皇位的的诸侯王,用数十年的时间几近完美的履行了他的职责。
但也是在这年,我再度离开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