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有一种祭祀专用的古老文字,名叫月书,传女不传男。月绯聪明敏慧,她年幼时跟在月空身边四年,很快能够识记此字。
含秋返程那日,月绯亲自送她出京,递上书信一封,请她转交月空。
十里长亭话别处,风声瑟瑟,月绯穿着大红织金漳缎深衣,配上起绒的赤金色缠枝莲纹,处苍凉天幕之下,宛如茫茫草野间的一点星火,又似浮光跃金,高华明丽。
她未饰粉黛,发绾随云髻,戴一支玉兰花银发簪,打扮素净干练到了极致,显得她脸廓分明,五官净爽,给人以瘦硬坚决之感。
两人话别,月绯拉着她的手说,“含秋姐姐,我的书信你一定给干妈带到。”
“非到中原,我竟不知人生有这么多的不得已……”
她说着,目光一刹变得悠远,喃喃道:“既然身似浮萍,如果我们再不互相扶持,又指望谁来帮我们呢?”
含秋把信笺收入怀中,说:“你放心。”
月绯送含秋上了马车,驻足远眺,直到看不见她的影踪。
*
多事之秋,清都城中角逐还没完,整个大周却要有风波起了……
经言官参了几本折子,司寒笙终于肯上朝。
他照旧是那样一副虚弱文静、与世无争的模样,好似一言不合就要厥过去。因为装得太像,以至于真似顽疾在身,久病不愈。
李策执笏立在西侧,大白眼都快翻出天际了。
司寒笙冷淡又嫌弃地扫了他一眼,装没看见这老不死的。
他轻薄的眼皮一垂,淡漠的目光瞥向东侧,悠悠定到一个红袍人身上。
杨骏登时虎躯一震,霎时如通身过电猛抬头一看。
“臣有事启奏!!!”
他正处亢奋中,喊的声音很大,这么一嗓子吼出来,又出列“咚”的一跪,顿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掩唇偷笑不住。
月暄也是眉头一拧,心内腹诽,难不成治粟内史这活儿谁干谁有毛病?
司寒笙是最仗义的,他一点没嘲笑杨骏,反而端着一张脸,神情冷峻:“你说。”
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杨骏为何那副德行了,他居然敢提——裁军!
“臣以为自先朝元延年起,大周四面出兵,至今招兵过滥,虽有缩减,仍于军中开支过大,以致国家贫弱,百姓生怨。军中不能节流,民间亦不能开源,兵役过重,官绅占地无度,又使百姓无地可耕,荒地无丁壮开垦,长此以往,必将坐吃山空,国家积弱,民不聊生,恐……恐再现纯教之乱!”
杨骏说这话时,头埋得越来越深,最后一字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突然!李策的大嗓门石破惊天般高扬起来!
“胡诌!!!”
他一步横跨出来,跪也不跪,猛然回头怒视杨骏。
此人有狼顾之相,且目光锐利,气势凌厉,好像下一瞬就要扑上去生剜了杨骏。
他身上杀气太重,杨骏惶恐不已,瑟瑟发抖。
“陛下明鉴!”他大声说,“五方军乃先帝初创,为我大周开疆拓土,军中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个个赤胆衷肠!绝非杨骏所污蔑的国家蛀虫!”
司寒笙神情淡漠,毫无触动。
月暄却见机开言:“大将军,杨内史不过是提议开源节流、精兵简政,并没有诋毁将士们的意思啊。”
李策本来一听他说话就烦,这时更是心内恶寒,暗道,他们这是合起伙来搞我老李啊!
周国兵患起于先朝。在武帝之前,除藩兵暂且不论之外,朝廷多用募兵,佐以少量常备军。武帝继位之后,因他有开疆拓土、统一四海的雄心,募兵的人数大量缩减,转而极大的扩充了常备军的数量。盖因常备军中为数不少的精兵强将是从各藩地抽调而来,故而命名五方军。
元延年间,五方军的最高将领是李策的兄长——已故长平侯李安方。他带领五方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全盛之时,可谓百万雄兵。
到司寒笙登基之后,战火平息,周朝迎来了休养生息的时代,五方军也由李策接管。虽然近年来,五方军的人数有所减少,但军中腐败的情况却比前朝加倍泛滥,主要问题就在于以李策为首的军官虚报兵额,私吞军田,克扣军饷。
现今五方军中约有兵众五十三万,依周律,每人可受田百亩,但实际上,仅凭一丁之力,根本不可能侍弄这么多田地,真正需要分发的,也不过十几二十亩而已。然而余地并没有回到朝廷或百姓手中,而是经过明偷暗抢,落入李策等人囊中。积少成多,与其说现在的李策是个大将军,倒不如说他是个大地主。
周朝凡有官身者,皆免赋税徭役,李策官高位显,他手里的私田和佃户越多,朝廷能收的税就越少。
国库堪忧,周室拮据,司寒笙岂能忍他?
李策究竟占了多少便宜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只不过欲壑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