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紧追两步,室外雪光刺目,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看到她肩上那只小包袱气呼呼地上下颠着,就像奔赴金满楼那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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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段不循果然去了王婆家的茶水铺子,一张口笑如春风,“冉姑娘还在生气吗?”
看似问翠柳,实则是问帘后人。
他已经看到了帘上她的影,鼻子翘着,嘴巴抿成一线。
显然还是在生气。
静临想了一夜,昨日失态,以这人的脾性,定会以为自己是在乎他方才如此。
果然,听他这没皮没脸的腔调,就知他心中定然是这样想的。
静临深吸一口气,勾唇掀帘,从翠柳手中接过热茶,走向段不循。
段不循不肯放过她面上分毫神色,见她粉面含嗔,几步路走得摇曳生姿,遂也向前凑几步,凑得近了,低声道:“真没想到,冉姑娘如此在意段某。”
他是个风流浪子,惯会说这样的风流话,配以一身的风流本钱,在从前的风流场合,无往不利。
静临等的就是他这个神情、这句话,端着热茶的手向上一扬,连汤带渣,自他带着青茬的下颏逆势而上,漫过自以为是的唇,灌进居高临下的鼻,行至目中无人的眼,浸润昨日被她砸伤的额角,湿了他全部颜面。
段不循紧闭双眼,撸了一把脸,以为会听到她尖刻的讽骂。
甩甩手上的茶叶沫子,再睁开眼来,便见眼前矮了自己一头的姑娘手捧着一方紫檀木箱子,不由分说地放在自己手中,笑吟吟道:“你戏弄我在先,所以我用茶水泼你,这是你的该得的报应;可你毕竟也帮过我,我心中还是感激你的。首饰物归原主,你们,往后离我远点。”
她的笑眼带着钩子,嘴角翘得亦锋利,像一把温柔刀亮出白刃,轻巧地在他心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不听我解释么?”
段不循身子不动,体味着心上这道小伤口带来的奇异痛感。
静临掩嘴,“和我解释得着么?段大官人,你我非亲非故,没必要浪费口舌了罢!”
“嗯,”段不循微微颔首,不死心又问,“若段某说,往后一心一意,只对姑娘一人好,姑娘可愿意再给段某个机会么?”
“哈!”静临像是听了个笑话,“大官人是想三书六礼,明媒聘我为正室娘子么?”
段不循直直的目光显见地顿挫,弯折向地面,“自然不是。”
再抬头,他眉头舒展开来,漾出一个温和大度的笑,虽满头满脸都被淋湿了,依旧风度翩翩。
“是段某见色起意,唐突姑娘了,告辞。”
“就算你说是,我也未必答应呢。”
静临不肯放过他,声音轻盈地追上他,带着笑意,“官人见色起意,可惜官人自己却没什么好颜色,不对奴家的胃口。”
段不循脚步一滞,翠柳快走两步,将自己那箱首饰也放在他手上。
段不循手上一沉,见手中捧着的箱子已经变成了三个,银儿眼睛也不看他,只用鼻孔哼了声,只待他步出屋去,便重重地关了门,震动带下老房子的沉灰,尽粘在段不循的湿头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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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安见段不循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爹!你这是怎么了?”
段不循将三个首饰箱子往红色牙床上一扔,“下楼去,把它们给楼里的姑娘都分了。”
“啊?”
名安像是没听明白,段不循沉下脸,“要我再说一遍?”
名安暗暗撇嘴,心道这是在冉姑娘那碰壁了么,怎么这么大一股邪火。
他怕惹火上身,不敢磨蹭,手麻脚利将首饰箱子抱起来,下楼去做散财童子了。
段不循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剥个干净,大声吆喝,要热水沐浴,要新软衣裳,要剃须刮脸。
老鸨派楼里最漂亮的三个姑娘过来小心伺候。
段不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舒坦了,方穿上一身簇新的蓝金纻丝褶袍,腰缠金镶玉绦环,足蹬粉底皂靴,头戴大红毡帽,披着身深蓝鹤氅,打扮得鲜亮浮浪,哼着勾栏新曲,从下榻之处的怡红楼,去往新开的玉台院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段不循的大名早已传遍平康,自是一进去便得到了最热情的招待。
老鸨笑得脸上沟壑纵横,“爷,咱们家的清歌姑娘年方豆蔻,出落得水仙花似的,只是性子傲了些,到如今还没接过客呐!要不,让她来伺候您?”
言下之意,您老人家梳笼了她,做我们玉台院的常客。
岂料段不循眼睛一斜,“爷的性子也傲。去,把你们院里最风情姑娘叫出来伺候!”
老鸨吃了一惊,很快便明白过来,人的口味各异,保不准就有好熟透那口的呢,想着便又重新堆了笑,“噯!这就叫红萼出来伺候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