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的小太子,是一个痴迷于鬼神的人。
父亲母亲不曾教过他这些,但他无师自通,总会在月夜将你捧放在高台上,朝你跪拜。
有时说:“母亲病了,玄鸟,求你让她快些好起来。”
有时说:“姬发今日无意杀死大商王子,玄鸟,你能保佑他不受责罚吗?”
有时说:“父亲要自焚献祭,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玄鸟,你帮帮我……”
你总是好奇,凡人的心,不过方寸之地,为何他可以用这方寸装下这么多人。他的爱如宫中那口深井中的水,取不尽,饮不竭。
直到那日,他带你去往姜氏的病榻前,你才明白,这是因为他有一个好母亲。
东鲁的儿女,向来是聪明的。姜文焕聪明,所以能忍辱负重直至今日;姜氏聪明,所以早早看透了殷寿的本性,但还是尽心尽力教养着他们的儿子。
只可惜,她把儿子教得太好,教他不知道宫城内外的泥泞与污秽,教他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与阴谋,教他以为爱不需要代价,以为世人本就彼此相爱。
更何况是,生他养他的父亲。
姜氏曾有那么多机会提醒他。
在他精心准备的寿礼被殷寿随手丢在角落的时候,在殷寿对他的进步漠然不语的时候,在一个又一个不能团圆的夜晚,小男孩总会抬头问她:“母亲,父亲今日为何又不来看我们?”
姜氏回他,父亲,有要事在身。
小男孩颇为自豪地点点头说,我知道,父亲要做朝歌的大英雄。
姜氏笑着,把他抱在怀里。
她没有告诉他,父亲不是大英雄,他是王都最凶恶的一条毒蛇。
与蛇同枕,几乎花掉她大半生的勇气,所以,她不打算将这份恐惧传给自己的孩子了,就让他带着对父亲的敬仰长大成人,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变老、走向人生的尽头。
平平安安,就是贵胄们最好的归宿了。
可姜氏没想到的是,殷寿会将殷郊带进质子营,四处征伐,出生入死。
殷郊还是如此崇敬自己的父亲,但姜氏却心疼不已。
月夜的梨花树下,她摸着他脸上的鞭痕,说,你这双手,本来该用来弹琴的。
小太子笑嘻嘻的,说,母亲,我会弹,我没忘呢。
可惜,他那双手,确实忘记怎么抚琴了。只能哑然地停下撩弦的手,开始给母亲讲质子营的故事。
讲他的好朋友姬发如何聪明勇敢,讲鄂顺那一口南方腔,讲姜文焕,笑起来的时候和母亲有多么像。
讲着讲着,他困了,就轻轻靠在母亲的肩头。
他说:“母亲,等姜文焕回东鲁了,我们也一起回去看看吧?”
姜氏笑道:“为什么突然想要去东鲁?”
“因为那里是你的家,我在外征战的时候都会想家,母亲也会吧?”
“你如今是殷商太子,应该留在朝歌的。”
“我是殷商太子,也是你的儿子。母亲在哪,我就在哪。”
可后来,母亲死了,东鲁也回不去了。
小太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隐隐惊觉,父亲似乎并不是那个伟岸的父亲。
但他已承受不住再失去一个亲人的苦楚,只能将那点猜疑压下去,在姬发和叔祖的庇护下沉沉睡下。
母亲送他的那两串压惊用的藻铃放在枕头下,却失去了效用。他还是一刻不停地做噩梦,梦见狐狸,梦见血泊,梦见父亲的背影。
梦中的他,不断地冲那个模糊的影子追问,却总得不到回答。
他只能,学着母亲从前的样子,蜷缩起身体,展开双臂抱住自己,一下下拍打着自己,唱母亲小时候哄睡的童谣。
月亮呀,月亮呀,弯弯地,掉下来。
母亲呀,父亲呀,团圆地,走过来。
唱累了,就睡着了,梦里不再有鲜血淋漓。
因为这摊鲜血,已悄无声息地从梦境中渗出来,从叔祖的衣摆上,滴滴答答,滴落在他面前,而后,一路绵延,从宗庙,一直到斩刑台。
这是一条,红色的,叫做血脉的绳索。
他被它拴得如此之牢,甚至都不曾生出反抗的念头。
母亲送的藻铃被他拴在腰间。
叮铃,叮铃。
刽子手的大刀举起来了。
叮铃,叮铃。
母亲,今日之后,我就不再是殷商太子,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儿子。
噩梦终于成真了,我不必再天天担惊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