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德八年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早。
淮州茂县,乡野山间春风拂面桃红梨白,绿树成荫。
阿英家的院子外围满了看热闹聊闲天的乡邻,这一日,惠姨娘将冷世安送到了阿英家里。
惠姨娘同阿英的母亲荣娘是亲姐妹,出生在一个九品小吏之家,父亲混迹官场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身上。在他的钻营和运作之下,姐姐李锦惠终于如愿以偿,嫁入了高门大户,成了国公府的长房小妾,也使得他官升一级。
在阿英母亲荣娘的婚事上他还想如法炮制,却遭到了荣娘的强烈反对。荣娘不愿过那攀龙附凤却要栖居人下的日子,主动为自己谋求婚嫁之人。
阿英的父亲蒲泉之是一名手艺出色的花匠,也正是那时上门维护花草园圃,二人一见钟情,荣娘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决然断绝了关系另立门户。从此,姐妹两个便再没了联系。
这一晃便是十多年。
春意盎然,风中卷着柳絮,一团一团地飘在空中,院子里一片花团锦簇,蝶飞蜂舞。
华盖马车停在院门口,仆妇丫鬟立在一旁。灿烂的日光照在惠姨娘身上,发髻间的黄白之物晃得人无法直视,那通身的锦衣华服更是引得乡邻议论纷纷,艳羡不止。
茂县窝在山坳里,民风淳朴、豪爽直白,乡邻的情绪表达也直接莽撞。他们祖祖辈辈便生活在这里,平素里没见过什么世面,能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知县。
如今,小山村甫一来了位贵夫人,只单瞧着这精雕细琢的华盖马车,和跟车的仆妇、小厮、丫鬟们的阵仗,难免好奇又惊叹。都吵吵着阿英家要飞出山窝窝了,攀上这么个富贵的亲戚,一飞冲天了。
乡邻们的话羡慕中带着点嫉妒的酸味,阿英一家却并未在意。荣娘沉浸在和阿姐重逢的喜悦中,泪水盈满眼眶,姐妹拉着手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屋子里走。
“这么些年我们姐妹未曾见过,阿姐日日想念你,如今看到你样样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惠姨娘拿起绢帕拭泪,吩咐着仆妇、小厮将一箱一箱的礼物往院子里抬。
“这些东西是阿姐的一点心意,小妹一定要收下。不瞒你说,阿姐如今艰难,有一事想求小妹帮忙。”
“阿姐跟我客气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荣娘一口答应。
惠姨娘顿住脚步,止住眼泪道:“家中这阵子婆母身体不好,许多事不便说,想托小妹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等家中事毕,我便来接他。”
阿英跟在母亲身侧,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惠姨娘锦衣下的小腹。繁复纹饰的宽大锦衣仍无法遮住那里略微隆起的高度。
想起上一世,惠姨娘如今是撒了谎,不是什么婆母生病,也不是家中事急,其实是因为惠姨娘有了身孕,才将冷世安,这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扔到了阿英家里。
而且,她根本没打算接回他
她不要他了。
听着母亲一口答应,阿英的目光落到了那辆马车上。
日光下,闪着金光的马车与这山野春色格格不入。
“世安,来见过姨母和姨丈。”
惠姨娘见荣娘答应了,赶紧微微侧身朝身后招呼,眼神却并未看向马车。
随着这一声唤,阿英只觉得自己的心轻轻抽动了一下。
仆妇们忙去打帘放脚凳,一道清瘦的身影从马车上跳下来。
少年身形挺拔,眉眼清秀,面庞白皙,一身珍珠白素面锦袍,腰束墨色缎带,脚上一双黑色长靴,通身上下无任何配饰坠物。
冷世安站在茂密的树荫下,日光穿过树影照在他身上,明暗交错的光线将他割裂得粉碎,像一株砖缝中求生存的小草,清冷瘦削中给人淡然疏离的孤冷感。
十二岁的冷世安和长大后一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阿英想,只是更瘦削些。
乡邻们也被这风姿绰约的少年惊到了,纷纷夸赞的同时,还不忘数落自家泥地里滚爬的顽童。同样都是孩子,他们也感觉到了云泥之别的尴尬,一时间,道贺羡慕的话语变成了叫骂、呵斥孩子的威吓声。
被莫名训斥的顽童,个个倔强地被按在爹娘身旁,低着头红着脸,还翻着白眼瞪向马车旁那个锦衣少年。
小孩子讨厌跟别人比,他们第一眼就恨冷世安。
“世安。”惠姨娘催促,眼神看过来,有些凌厉。
冷世安被那眼神刺了一下,羽睫轻颤了一下,脸上顿时升起灼热感,垂在身侧的双手用力攥了一下拳头,遂又松开,仿佛提了一口气,这才迈出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随着步伐,他的身子一高一低地歪斜着,笨拙且滑稽。
他竟是跛脚。
阿英怔愣,上一世的记忆中竟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人群中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带着诧异看向这个越是想要走好,却越是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