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临窗
新帝登基六年,也是我在都城里居住的第六年,这六年弹指一挥间,我就在临水的二层小楼里波澜不惊地停留了六年。有些事情久到我自己都快不记得了,而这六年里,我也终于将我过成了没有浪花的海。
今夜和往日并没什么不同,那样的静,黑夜能把我包裹住,给我安心。只是静谧的夜被热闹打扰,扰乱了我的一方净土。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应该是欢快激昂的,可是我分明从那唢呐声中听到了哭声。
死去的那些记忆纷至沓来,我记得曾经也有这样的一队唢呐在黄昏时分敲敲打打要将我带到我并不知道的四方天地里去。我打开窗子,往那楼下看去,果然,我看到一支红色的队伍十分气派地沿着河边走过,所到之处往天上撒着喜糖。街边的邻里都探出头来,本该入睡的时分,家中小孩却拉扯着大人的衣角想要出去捡糖吃。
“哟,这是谁啊,京都的头牌艺伎竟然也会看旁人的热闹,我还以为你的心是铁打的,石头做的呢。你看着人家这样的气派,难道是自己也想要嫁入这样的好人家,有这样的婚仪?”说这话的人,是与我同住在二层小楼里的,仙乐居的艺伎,她容貌清丽,也就十六岁的模样,退去了十三四岁少女方才学成的青涩,那一双眼睛刚学会什么叫风情,什么叫渴望,却偏偏在这样好的年岁里,遇到了一个怎么都打败不了的我。
谁都知道,在仙乐居,除了我颜时缘之外,春枝算是第一等的了。可是她偏偏遇到了我,刚入仙乐居琴棋书画便都比她强。旁人问我是不是偷偷在别家练好了跑出来的,那时候我说我曾是官家小姐,这些是从小便学的,没人相信我的话。
长此以往久了我变懒得解释,任由春枝从中嫉妒我,讨厌我。此时我也并不打算答话,只是静默看着那仪队走入黑暗。
“听说都城里的第一公子最近要为你一掷千金,他可对你真好啊,谁都喜欢你。”春枝这句话酸得很,但也不假。此刻她也靠在窗边,看着队伍的末尾,她看得晚了些,只能听到唢呐的声响,却看不到那一抹红。
“不久后你也要如此吧,那都城第一的公子一定也会用比这更大的排场来把你赎出去,你这个人啊,还真是有些好运的。”
我看向春枝,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许多的羡慕。贱籍出身的女子都是不好嫁人的,若是出了名的还好些,可是春枝做不到最好,也摆脱不了现状。这一切的一切是我带给她的,我和她这样比了很多年,头一回觉得这样的比是没有意思的,是看不到前路的。
“我不会出去。”我和她说。
“什么,你还打算在这里等死吗?”春枝显然震惊到了,这里的女子要么怀着攀高枝的念头,要么就积攒银钱想着把自己赎出去。春枝不相信这样卖力赚了这么多钱的我,竟然没有想要出去的念头,甚至对于都城第一公子的仰慕,只是淡淡的反应。
“去哪里不一样呢,我无家可去。”我重又趴在那窗子上,明明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可是我仍然是想要看。夜色如墨,我看着蜿蜒的河,看着它在夜色中仍旧粼粼波光。
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在哪里不是无依无靠的屋子里过着呢。说什么仰慕说什么好日子,不过是别人眼中的模样,苦乐只有自己知道。你听那唢呐声里,未尝没有哭声,为什么我要去做流着泪的那一个呢。
可是自然有人想要做。
春枝看不到什么,便手撑着头,对着我笑:“颜时缘,我想要嫁人。嫁到有钱有权的人家去,既然你不想,那么你让让我,让我也占占风头。有男子为我一掷千金,我就嫁给他,这是我这辈子都想要做的事情。”
争既然争不过,那便妥协。女子的年龄如春光逝去,最是要珍惜。春枝的手顺着她的鬓角抚摸下来,她说:“你看,我这模样若是老去了,我才要这辈子都死在这楼里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笑了笑。
“既然如此,明日的曲我来弹,你便在你的屋子里别出来。颜时缘,那成婚的队伍都走远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我没在看什么,我只是在看这夜色下随风而动的波澜。那样黑的夜色,要如何将这条河流吞没,是不是也像是当初吞没我的那般。
流水的记忆蜂拥而至,我以为我淡忘了,可是当那些被我丢弃的碎片重又拼接而成,我才发现,那成婚迎亲敲打的队伍,何尝不是我当初的写照?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可不是要哭吗,我哭了好几日的,我求着父亲母亲,能不能不让我嫁人,可是父亲母亲总是摇头。他们说,女儿总是要嫁人的,你不嫁给他,也是要嫁给旁人的。
“可是我不想要嫁给一个算命改运的人。”那样清晰的话从我的胸口蹦出来,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固执地认定这天下并不能靠着一个小小的女子就能改变一个家族的兴衰。她不想要成为别人改运的棋子,将自己的一生碾落成坚固他人城墙的泥土。
他家世不好,想要转运改命,为什么要牺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