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并非是薛家掌柜之前的那番话在故意哄人。
实际上,常往贾府、尤其是贾政门下走动的人都知道,他长子年少进学,为人温和有礼,又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有些勋贵上等人家少爷的良善天真的通病——不是谁都像那个崔原没几天便能张口说人家不是好人的。
当然,如今所谓的良善天真薛家掌柜没感觉出来,会阴阳怪气是真的。
不过四海行商的人最缺的便是脸皮,低头喝口茶的功夫,那掌柜已经神情自若地开口再笑了:“说实在的,我们行商的常年在异乡,避祸都来不及,那有故意寻事的。说白了,到底那漕兵与咱们是同乡,粤商的平日里只会讲些难懂的话和人争抢洋货的。只各人瞧个乐子罢了,连总制老爷都不大理会。”
贾珠若有所思:“既如此,那粤商现下如何呢?还有你说有几个生员?”
“嗳,谁知道,不相干,生员而已,也不是举人老爷。”掌柜亲热又轻蔑地说道,“便是举人又值什么呢?甭说京师和江宁,便是淮安也不过如此。倒是那粤商也还罢了,依稀听得他家也倚靠着姻亲也进到广东十三行里头了。若是珠大爷有些兴致,明儿就能打听明白喽,要竟是赏脸呢,叫他来面回也行。”
门外忽然响了一响,一个小厮开门出去了一会儿,此时进来开口说道:“珠大爷,有人在码头闹事。驾长、千总和周大哥赶过去拿下了,现在周大哥把人带来了,问您见不见。”
贾珠看向这新换上来没半年的小厮:“你周哥原话是什么?”
“呃,周哥原话说,”小厮努力背道,“叫我回大爷,说是前些日遇见的那撞了漕船的客船主人在码头撒泼,说想请带着他们再去见见总督,问珠大爷要不见一面,连着几个生员一起都带来了。”
“叫来见见吧,就在这儿,先叫几个生员来。”
贾珠说完看向掌柜一笑:“看来不用打听了。这么一会子功夫竟已经找了上来,且多半知道身份了。”
那掌柜此时虽然觉得今日格外晦气,倒也没气得失了神智,竟仍能笑呵呵的,极有眼色地指着叫小二加酒菜、探看落脚处等事走了。没半柱香的时候,门一响,脸色难看的小厮带着三个头巾襕衫的生员蹭了进来。
话说贾珠从前见到的一向都是官宦高门,即便算是落魄投靠的文人,再穷酸也是清清爽爽地登门。那成想这三个生员好歹也算是有功名,却衣衫褴褛得仿佛只待讨饭一般,夹着一股子淤河腥酸的臭风卷进来。
贾珠看向边上一个好歹襕衫袖子勉强完整的生员,也没起身,只问道:“兄台请坐,诸位怎么称呼?”
那生员张了张口,没待说话,居中的那一个已经率先坐下,抓起桌上一杯酒便一气灌下去,一抹嘴挨次指着自家一行三人硬邦邦地说道:“淮安盐城姓游、绍兴石堰场姓钟、泉州晋江姓左,都是生员,如今都是准备南下乡试,贾朋友直呼姓氏就好。”
前朝以来,称呼生员皆为“朋友”。贾珠也算是没中举的生员,但被称为朋友当真还是第一次。他一怔,反倒自如笑起来:“也好。在下听说钟朋友与二位兄台要找贾某,还要面见总制?”
“是这样的。”
钟生员神情严肃,唯独时不时瞄向桌上佳肴的样子,反倒有些滑稽起来:“那日尊驾的船行过时距离极近,想必知道并非我等使漕粮漂没,乃是那漕官奸人故意栽赃!贾朋友,你乃是国公之后,应当知道清白的道理,切莫为奸人所误,到时候徒劳坏了家声!所以我等一知道贾朋友来此,便好心……”
“咳!”
旁边那位游姓的奋力一咳,几乎是抢着说道:“贾……贾公子,其实我也是……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是路上叫船的时候听见那商人讲价便宜才坐了船,如今在清江浦这里,眼见是没法子再走下去了。”
说罢,他一边暗地里使劲拽着状似愤愤的钟生员的袖子,一边恳求地看过来。
贾珠瞥了一眼不知缘何神游天外的那位晋江来的左生员,只无奈摊手道:“当日在河中遇见时,诸位乘的客船和漕船已经相撞。非但在下着实没看清,连同船后那些兵将也不曾看见你们谁是谁非。今日来,方才听见人说各位求见漕运总制的事儿,在下还忙叫人问了一问那些兵将,生恐有什么内情、冤屈,倒因在下眼拙给瞒着了。漕粮兹事体大,若是真知道了内情,纵使总制衙高,在下也要与诸位同去的。如今既是不知,在下亦不过是一生员,如何敢过问漕运事端?更何况漕运总制官至一品,在下无权无职的,岂敢轻易面见?”
只见此间中仅有的几个小厮颇以为然地齐齐点头。游姓生员张了张嘴,以为贾珠未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刺啦”一声,那钟生员终于将自己的袖子扯开,挥舞着断成一截的袖子涨红脸,站起来高呼:
“噫!不吃嗟来之食!不吃嗟来之食!鄙人宁愿走去江宁,届时八月一朝登桂榜、连登黄甲,试问何人再敢小觑?!”
“你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