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见他失态,沉默一会儿问道:“你家田亩几何?”
“我也不是如此求田问舍之人。”崔原嗤笑了一声,又觉没意思起来,百无聊赖地说道,“我小儿时虽然家里都快穷的吃不起饭,每天和先考走街串巷,但还是要读书。家里本来就有一些手抄旧书,字迹看不太清楚,先考在前面挑担走着说一句,我跟在后面捧着书说一句。要么就是跟在后面背给他听。”
“其实这营生虽然累,但总归比做书办、蒙师之流赚得多些。大概垂髫之年吧,先考有点钱,说总要有些基业,便买了好些良田。但不久又生病,良田又抵出好多瞧病,后来也没治好。先妣早逝,虽然有族人,但也远了,那是真正的清河崔氏。于是祖妣便织布养我,还叫买笔纸,读书写字给她看。我天天饿得要死还要学,就想拿这些换点肉吃,结果险些没被打死……后来我替一个族兄写课业,他要去书院读书,实在舍不得我,就替我掏了钱也去书院。”
“再后来,我上一科考上举人后,先妣也去了,就再没考,到现在快三年了。”
崔原停了半晌继续说道:“其实这些对我影响不大,我家田产来来去去的也快没了,剩下一点谅他也不敢叫我无端交好多。在书院我第一次吃饱,还有人问怎么清河崔氏没有世家风度,真是……所以我是想出名想富贵是真的,有点愤世嫉俗想为生民立命也是真的。说是太平盛世,起码得让蒙童不能饿肚子读书吧?”
贾珠一直安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方才笑道:“那可能有些难,岁岁户部统计的人丁都在涨,这还不算逃匿的。”
崔原一时无奈:“我就算此时酒劲上来,也被你一句话能浇清醒。”
“——珠大爷①向来没趣儿。”
贾珠刚想说什么,一听这声音,顿时没了兴致,低头只夹已经凉了的菜。崔原扭头一看,一个老和尚身上随便裹着一个旧袈裟,腆着肚子晃晃悠悠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酒桶的小沙弥。
老和尚转身接过小沙弥手里的碗筷,指挥他将酒桶放下,然后把好奇的小沙弥的脑袋往门外一推,关了门打横坐在案前,拿起筷子便大吃大嚼起来。
崔原目瞪口呆,贾珠没奈何,只得介绍道:“这儿的住持法素,这位江南清河举人崔原崔时元。”
“哦,崔檀越,”法素朝崔原露出一个酒渍油腥的微笑,“也可以叫老衲为老李。”
“——他俗姓李。”贾珠在他之后说完最后一句,扭头对着法素大师说道,“张爷爷仙风道骨的,看着都像老神仙。你看你这像是戍边的饥汉,怪不得人家掌道录司的在京师清虚观,你这掌僧录司的在铁网山。”
“老张是国公爷的替身,又掌道录司的印,又是什么真人神仙,老衲那能比?”法素一时吃喝得高兴,连称呼都变了,“老子就是读书不成,习武不成,又不爱打躬作揖才当了和尚,怎么反去当官呢?神仙老子自知也配不上。这里就很好,有点僧录司的外快,还有勤快小僧供老子驱使。”
崔原听着有趣:“法素大师洒脱自然。”
贾珠嗤笑:“那也不能喝酒吃肉吧?你莫说你没吃过,现有例在此:你们寺里刚送来的牛肉,居然还挺好吃?火头僧不是第一次做吧?”
“吃了啊,老子向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②,珠大爷你也不是不知道。嗐,天下淫僧浪道的多了,陕西边郡山中娶妻的都没人管③,酒肉怎么了?都怪梁武帝,不管军民吃肉,只管和尚吃肉。”
法素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壶,一手摸着肚皮,笑眯眯地说道:“嗳,舒坦,莫叫老衲大师,老衲可不是神仙。刚刚盯着小沙弥们打扫落叶,听见你们说——嗝——说摊丁入亩是吧?”
“是,”崔原笑道,“请和尚高见?”
“没有高见。只是这几天总有肥和尚大老远来叫苦,铁网山都拦不住。原先记在名下的田产,如今不管主人是儒释道哪一家,都得按亩收税。和尚那里有那个闲情耕田的?这些肥和尚是万万没想到出家当神仙了还要交俗家的税,那不是白出家了吗?倒不如还俗快活去。”
法素像弥勒佛一般含笑说道:“所以老衲就想着,若是万岁爷这回坚定呢,老衲也略略地认识几个顶戴,叫着帮老僧乘机多卖点度牒什么的。乘机收一笔横财修修佛寺,以后再想大赚这些肥和尚们的钱就难喽!”
房舍内一时俱静,唯有窗外的山风仿佛在低吟梵音一般呼啸而过。在挥散不去的檀香中,整座古刹仿佛都沐浴着一层银白的庄严而慈悲的佛光。
贾珠从窗户的缝隙中向外眺望,看不清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真的。”
崔原好奇问道:“您不怕到时候被人记恨吗?”
“他们和尚这会子只会感谢老衲帮他们隐匿田产,那些有顶戴的只会感谢老衲帮他们找出来一些国蠹。谁来找老衲麻烦?其实照理说,万岁爷找上江南做推广摊丁入亩的试点反而好,一旦成功便能震慑全国。偏偏江南不比湖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