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玉枝拿出四文钱码在桌案上,“您给我切两块。”
宋怀连整整齐齐地切了四块给她。
“四文钱,四块豆腐。”他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人,鼻翼翕动,躬着身子却不知在对谁说,“多谢姑娘,多谢公子。”
裴谙棠伸手抚了抚他的臂弯,“您不必多礼。”
他与凌玉枝相视一眼,往日的温和又跃上眸间,“阿枝,我要先走了。”
“嗯。”凌玉枝点点头,“你快去罢,我这便也要回去了。”
待凌玉枝也走后,宋怀连又依旧坐在凳子上呢喃着,只是这次边念,眼角的泪水边顺着苍老的眼沟流下。
不知过了多久,晃动的视线中,一道女子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宋怀连只一眼认出来人,尽管视线模糊,立即笑着起身去迎,“嫣嫣回来了?快来,阿爹给你买了芝麻糖。”
他记得嫣嫣是女儿幼时的乳名。
他伸手在全身的衣兜里摸索,可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一颗芝麻糖。
宋诗尔看着他病情似乎又重了,心头一阵酸涩,“爹,太阳这么大了,别坐外面了,我们进去罢。”
宋怀连喉中嘶哑地“嗯”了一声,看着女儿已经比他还高了,这才意识到,女儿都已经嫁人了。
他平日里虽说有时能认得人,可人站在他跟前不过一阵子的功夫他就又犯起糊涂来。
唯有宋诗尔回来时,他能与女儿清醒地说上好一会儿话。
两人围桌坐下,宋诗尔这趟回来给他买了几身应时节的新衣裳,“爹,天热了,我给你买了几身新衣裳。”
“嫣嫣,你破费这个做什么。”宋怀连呆愣的脸上徐徐露出笑意,“我有衣服穿。”
宋诗尔看着他身上穿的旧衣满是缝缝补补的补丁,劝他道:“爹,你别舍不得穿新衣裳。”
“我老了,穿什么不是穿。”宋怀连关切地问起她来,“你近来生意如何啊?也不见你常回来。”
她为了不让父亲看出端倪,这几日用上好的药膏终于消去了脸上的红痕。
身上的伤易消,可剜在心口上的伤却难消。
她顿了顿,嘴角将将扯出一个笑:“近来都好,是有些忙,今日才偷闲得时间回来。”
她的目光在这间狭隘的室内流转,本来她是想着用自己攒的积蓄买一间不大的新房,让父亲搬过去住。
可宋怀连却执意要住在这间老房子里,只因这间房一住就是六十多年,舍不下的人事太多了。
他在这里迎娶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在这里长大,而妻子也是在这里离他而去……
“爹,你眼睛不好,别看这些书了。”
宋诗尔看到桌上放着的几本陈旧的四书,站起来想帮他理一理放到一旁去。
宋怀连看着女儿整理书册的身影,意识又渐渐开始飘忽……
方才那穿蓝褂子的胖矮男人的话仿佛又在耳边旋绕流转。
“我说宋怀连,你就是个废物。你当年自诩读书人,看不起我们这些商贾人家,整日做你那当官老爷的春秋大梦。如今我衣食不愁,你呢?考了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不说,连自己的夫人都读没了。”
一声声恶语直直击中他心间,宛如要击溃他这么多年的一切不甘、伤痛和懊悔。
他忽然伸手掩面哭泣,发出声声暗哑的哽咽,当年之痛又如尖刀般刺在心头。
宋诗尔见状,心下宛若一漏风,也似有什么在心中轻绞,她停住动作:“爹,怎么了,你不想我收走是吗?那我不收了。”
宋怀连抬起头,蜡黄的脸上五官伤痛地扭到一处,嵌着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泪痕。
他突然发疯般把桌上的书全扔到地上,“嫣嫣,你收走!你把这些东西都扔出去!我再也不读书了,再也不读了,我没用……我没用……”
宋诗尔伏身拉住他颤抖枯瘦的手,殷红的眼眶中也有泪滑落鼻尖,抑住啜泣道:“爹,你怎么了?快起来。”
“纤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嫣嫣。”宋怀连坐在地上,嘴角上下阖动,妻子逝去二十多年的音容笑貌又在脑海中浮现。
他的妻子,叫陈纤云。
那年他十八岁便娶了她。
成婚那夜,少女垂着眉眼羞涩地看他。
他拉住妻子的手,信誓旦旦地仿佛要将一颗真心抛出来给她看,热切道:“纤芸,你放心,我会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我要中秀才、中举人、做进士、当大官,在京城买一座大宅子,让你过上好日子。”
一年一年,他寒窗苦读,日日手不释卷,可连院试都次次铩羽而归。
那年还是壮年的他头上已冒出了许多白发,却依旧不曾死心。妻子为挑灯夜读的他送上一碗热汤时,他握住那双指节冰凉的手,“纤云,我想再试这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