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七七终究没来得及联络夏胤荣,夜幕如期降临,她便在极度的疲倦中堕入了梦乡。
这真是个很不寻常的梦。
深蓝近墨的天空中,叠满了油画般的云层,密密层层,挤得没有一丝空隙。大海在她脚下翻着黑色的浪,云层间爆发出雷电的轰鸣。一声声,仿佛要撕碎苍穹般——愈是震撼如斯,愈衬得己身渺小可怜。
几天来,金七七第一次意识到了梦境中‘自己’的存在,虽然,她仅仅是怒啸的海潮、翻滚的浊浪间一只孤零零的飞鸟。
竭尽全力拍打着被淋湿的羽翼,她徒劳地在风浪飞翔——与命运搏击仿佛是个笑话,光是维持平衡就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
——风暴之海上,不见栖息之地,目之所及,更无方舟。
金七七紧紧地咬着牙。她不能哭,在这时候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哭声;更不能停下,一旦失力坠入深海,顷刻间便会被那风浪卷走,毫无生还之机。
强自支撑的身与心,渐渐被逼向极限。不能放弃。金七七努力地告诉自己,只有抱着这个念头她才能活下去,心,却在无数次望向海面的时候,慢慢沉落:茫茫大海,无涯无际,一只孤单的飞鸟究竟要坚持到什么地步,才能度过这场劫数?
倏然,她的眼前竟飘过一星灯火,在这波澜诡谲的汪洋上,在无星无月的深夜里,明明灭灭,像是心底那丝不该存在的希冀。
金七七怔住,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希望之火竟是真的,即使微小,纵然渺茫。
于是,她不顾一切地鼓动着双翼,像飞蛾般迎了上去。
那是一座海上灯塔。
金七七不知道它在那里矗立了多少年月,顶着海风与烈日,昼夜聆听着潮汐的歌谣。飞近一些,她发觉那并非常规意义上的柱状建筑,与其说是灯塔,不如说是一尊人物雕像:是位英挺俊秀的男子,近乎完美的面部轮廓,略带忧郁的眉宇,眼睛的位置被两颗硕大的蓝宝石替代——他就仿佛是海神之子,凝伫在沧浪之间,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金七七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这是哪位艺术天才的作品?还是某个人的化身?
……夏胤荣,阿荣。
是他的血肉之躯化作了灯塔?还是这座石像里寄宿着她最熟悉的人?相似的外形是否意味着它也拥有相似的灵魂?
说不清是怎样的心情,她轻轻地落在灯塔上,落在他抬至胸口的手掌心上,歪着头,啄了一下雕像的指尖。
“夏胤荣……”辗转于心间的呼唤,终于化为了人言,从渺小飞鸟的口中吐出。无论它是不是夏胤荣,金七七并不期待一座雕塑能回答她什么。
然而——
“七七。”熟悉的回应,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潮声中响起,清晰可闻。
金七七震惊地抬起了头。
“是我,夏胤荣。”
“怎么会……”
“在这个世界,我是海神之子,为了阻止父亲掀起灭世的狂潮,我发誓将自己化为镇海石像。在黑夜里,成为指引行船的灯塔,在风暴中,成为飞鸟栖息的港湾。”雕像不会有表情,那双深邃的蓝眸映着海上的波涛,光影明暗,万千变化。
金七七喃喃道:“也就是说,这里是我的梦境世界?所以我才能像这样现身?是我的妄想将你拖入了这里?”还是说他本就是她梦境的组成部分?
这个夏胤荣是谁?她自己又是谁?
眼前世界的一切都似真似幻,她已经快要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别想太多,不要轻信——也别去怀疑眼前的一切。”夏胤荣的语气很是严肃,却也坚决,“在梦境世界里,真实或虚幻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一旦你开始怀疑就很难再停下来了,很可能因此坠入‘重复否定’的逻辑陷阱。”
可是,夏胤荣,我觉得很累了。突来的浪头打湿了雕像的半身,金七七躲在他的手掌中,才避免了被卷入海潮。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除了夏胤荣,除了她所栖身的灯塔,竟找不到一点点光亮。眼皮疲倦至极地耷拉下来,金七七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虚弱,如此的无力。
“我会一直陪着你,守护在你身边。”夏胤荣低声说着。在他的掌心,金七七化身的小鸟近乎虚脱地蜷了起来,被暴风雨摧残得七零八落的翅膀搭在身上。
此刻,他只是一座无法动弹的雕像,如祭品般孤单矗立在海中央,甚至不能合上手掌为她提供一处风雨中的安憩之所。蓝宝石的眼睛倒映着孱弱的身影,她的每一丝呼吸在他耳中,比苍穹深处的雷鸣更惊心动魄。
风暴持续了几天几夜。雷霆,海啸,整个世界在暴雨中倾覆破碎。
飞鸟在灯塔上,金七七在夏胤荣的怀里,逐渐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她病了,在无数次与风浪的搏斗中伤痕累累。小鸟奄奄一息地窝进雕塑的掌心,已永远失去了振翼飞翔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