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滚带爬地想回奔逃,再有意识时,已是脸朝下摔倒在地道内,鼻端尽是腥潮的土,鼻梁隐隐作痛,好像噩梦惊醒,身陷一张巨大的罗网之内。
难道方才那轿撵上那“人”,就是年方八岁的太子?
季尧臣心里一阵钻心的痛,不知道是为了这个可怜孩子,还是为了被蒙蔽的天下人……
有谁知道?有谁知道,天子之后,社稷之主,早已经让国师养成不成人形、无法行走的一滩肉。脑海里再次想起方才那怪诞画面,骇且反胃,一阵干呕。
地道憋闷,叫人呼吸不畅。
季尧臣咳呛抽泣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呼吸,胸口如压了块巨石。这瞬间逼得他张开眼,刺目光芒灌入,纷乱梦境退去。
朦胧之中,一只毛蓬蓬的红毛野兽趴在他身上,一对绿幽幽的眼,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季尧臣身子一抖,一个激灵醒来。
却原也是做梦。
压在他身上的,分明是那小鼻子小嘴的小妇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奇异香气。
她恶狠狠地看着他,用手拽了拽他的胡子,忽而把头枕在他胸口,满足地听了一会儿心跳,又扒拉开被子,偷偷向下摸去,还偷瞄了他一眼。
苏奈心里正在骂人,这男人,竟然敢把她从窗户丢出去!好在她动作敏捷,扒着窗棂跳了回来,还不是骑在了身上。
怎么报复才好呢?
不如趁他睡着,先蹭他一点阳气?这样好,也不算赔本。谁知还未摸到腰带,季尧臣就突然一睁眼,吓得她动作一停。
不过,季先生好像是睡糊涂了,身上虽绷得紧紧的,却直挺挺地躺着,目光迷蒙,未曾想起来打骂她。
半晌,季尧臣转过脸看着屋顶,眼角静静地淌下了一滴泪。
苏奈吃了一惊,伸出爪子抹去:“咦,先生做噩梦了?”
这小妇人说话一向矫揉造作,此情此景听来,却鬼使神差地渗进心里,恍惚中听出几份温柔熨帖。
季尧臣刚意识到这一点,鸡皮疙瘩立刻爬满背脊,一股暴躁的腻烦逼到喉咙,猛然将她推了下来,翻身冲着墙:“下去。”
苏奈冲着他的背影呲一下牙,却摊平在床上,尾巴翘起来一摆一摆。
下山久了,她对凡人有了深入一些的了解。凡人和她们兽类完全不同,看上去的样子和实际的样子,可能完全是两样。
比如郑大,说话时唯唯诺诺,都不敢视人,哪能想到他长了一颗敢杀妖怪的黑心。季先生看上去虽凶巴巴的,其实却不真的凶,他骂她吼她,中午盛饭时,还给她打满满一碗;还给她讲人类的书;就算把她丢出去,也是卷着被子、铺着柴草。
苏奈好像有了一点心得,但也以她贫瘠的言语完全说不清,狐狸的脑仁只有那么一点大,懒得再想。
反正她不怕季先生。还能得寸进尺,捉弄他取乐。
一只白皙的手臂搭上季尧臣的肩头,“先生刚才把奴家扔出去,奴家被稻草扎到了。”
季尧臣将那胳膊丢下去,紧抿嘴唇。
“先生。”苏奈躺了一会儿,从背后好奇地晃晃他的肩膀,“你有什么烦心事,给奴家说说呗。”
季尧臣耐不住这聒噪,正开口要骂人,临到嘴边,却又化成冷笑道:“跟你说,你便能懂么?”
苏奈把头点得如鸡啄米:“奴家懂。”
“你懂什么?”季尧臣赫然转过来,锐利的目光盯向她:“你懂忠君报国,还是懂家国大义?我是怎样一个人,我为何而喜,为何而忧,何故夜半梦醒,你能明白几分?”
问完后,却屏息期待,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苏奈莫名被喷得缩了缩脖子,有些无趣,脑袋歪抵在炕上打了个哈欠,眉眼慵懒:“不能心灵相通,大约因为奴家和先生还不熟嘛,等到先生和奴家更进一步,自然就懂了。”
不料季尧臣听了,勃然变色,神色森冷:“白说,果然白说……”
苏奈将脑袋伸过来,“你做了什么梦,怎么还像小孩似人,做梦还哭呀?”
季尧臣听得刺耳,脸上极速泛起恼羞成怒的红,猛然坐起身来,看着炕上的小妇人,千头万绪积攒在一起,越想越觉心烦,无法挣脱,便猝然爆发:“我说了多少遍,为何非得缠着我?就不能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苏奈叫他喊得一懵。
季尧臣一骨碌爬起,在屋里踱来踱去,戳着苏奈的额头怒斥:“无知!愚蠢!低俗!浅薄!白生了慧根,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你可还是个女子?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早就一根棍棒打死了事!”
“我……”
季尧臣越说越悲,仿佛胸口的一团乱麻失去阻拦,正在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老天爷!这一路上,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样做成,这么多年,得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成日里已经够苦了,够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