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到长春宫时,裴璟才拖着一双布鞋出来,见她来了,只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睡眼惺忪让少女先坐着去,自己又慢慢进去梳洗。
姜淮第一次见他这般闲适,黑发凌乱,衣裳不整,昔日神颜上多了几分山中修道者才有的仙气,便是那打着呵欠的温柔样子,也让人看了心中一跳。
这哪是被废的太子啊,这明明是悟道的仙人呢!
她看这长春宫,屋檐有蜘蛛结网,瓦片生灰,柱子上生了铁锈,破败不堪,可裴璟好像从不在乎,只在自己的小屋里住的高兴。
长春宫没有宫人服侍,他被皇帝幽禁此处时,许娘子想要跟着来,裴璟不肯,怕连累了她,只一人收拾了简单的衣物便进来了。
男人简单梳洗了一下,连头发也只是随意束起,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无奈笑笑。
如今不用他上朝参政,不用他接见外宾,还惧什么失仪呢!
姜淮一直发着呆,裴璟在她身后站了许久,仍不见她有反应,他轻轻敲了敲她的后脑勺,没想到姜淮一个激灵,转身看来。
“想什么呢?”裴璟找了只瓷杯出来,洗了洗才给她倒了杯水。
“可别嫌弃,这里没有茶。”
姜淮赶紧摇头,她哪会嫌弃他,只手忙脚乱抬起瓷杯把水喝完。
“你来找我,不怕官家知道?”
姜淮不晓得他为何这样问,只疑惑看着他:“官家不是不管你了吗?”
她只是脱口而出,可想到这话太伤害裴璟,赶紧摆手:“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慌张解释:“我不会说话,你……不要……不要介意。”
一紧张就结巴,那唇也咬得紧紧的,一松口,一个牙印就出来了。
裴璟被她逗得耸肩一笑,他也学她杵腮,一肘放在桌上,好不自在,等足足看够了姜淮的无措,才慢慢道:“真是已许久没见这般真实的人了。”
笑便是笑,哭便是哭,紧张便是紧张,轻松便是轻松。
姜淮睁大眼睛看他,不明白裴璟何意。
男人笑后,道:“爹爹曾在众妃嫔面前夸我像足他少年时,妃嫔在旁个个笑得高兴,纷纷附和爹爹,说宫中皇子唯我有不世之才,娘娘却冷脸呵斥,当场说我喜玩乐,不务正业。可后来我才知道,笑得高兴的妃嫔已有了将我除去的心思,呵斥我的娘娘却在只有我们母子二人相处时叫许娘子从宫外带了一串糖葫芦来作为奖励。”
“宫中的人都带着一张面具,有喜,有怒,有怕,戴这面具未必是好事,不戴这面具却一定是坏事。”
“小姜淮,你也要将那面具戴起来啊,千万不可将那一喜一怒显露人前,若轻易让人抓住把柄,可不是好事。”
“那殿下,你可戴着面具?”姜淮突然问道。
裴璟一愣,竟真的顺着她的话好好想了想,他在宫中长大,怎么可能不戴着面具,可有些时候,又觉得那是真的自己。
虚伪与真实没有明显的界线,随时转换自如,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裴璟没有找到答案,姜淮也不期待他的回复,只独自嗫嚅:“我一紧张就结巴,从小就这样,怕是改不回来了。”
还在吴县时,生母赌钱,只要一欠债就要找地方躲着,赌坊经常有人来找她,若是找不到,便将姜淮打上一顿,想从她口中知道她的去向。
她撒过几次谎,装作不知道,得到的是赌坊打手的再次殴打,打了几次后,连说话也不利索了。长大后,尤其一紧张就能想到小时候受过的伤害,怎么能不结巴。
她没有将这些苦难说出来,在喜欢的人面前,这些难堪的过去只会让她羞于开口。
裴璟摇摇头,笑道:“即便你做了错事也要坚信自己是对的,要是紧张,便把说话声音放大,要多大有多大。姜淮,任何时候,不可以怀疑自己。”
姜淮还是有些不自信:“我不敢……”可她不敢什么,她却不知道。
男人一笑,眯眼看她:“有在乎的人,有在乎的事,便是有了软肋,而软肋的唯一用处,便是留给你的敌人致命一击,让你被‘不敢’二字束缚。”
皇后是他的软肋,所以爹爹借着他的手摧毁了梁家,他亦何尝不是皇后的软肋,所以爹爹用他杀死了皇后。
可爹爹却没有软肋,皇后可以再立,儿子可以再有,权力却不能失去半点,所以他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能成为主宰他人命运的刽子手。
裴瑜走时留下话,若往后寻得世间他所在乎之事,在乎之人,他会后悔自己没有庇佑他们的本事,他只觉得可笑可叹,世间再无“一切在乎”,便是有,他也会将其亲手斩断!
只有什么都不在乎时,命运才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姜淮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那深藏的伤痛,原来他不是不恨,不是已经忘记伤痕,只是那些刺痛心扉的过去他用自己表面的平淡掩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