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区。凹陷、突起、有裂缝的水泥路,两边是小二层的老式联排黑瓦房。临街的小个体户,还在用红胶带在玻璃门上贴出商铺主营业务。昏黄路灯光下。红色字体不再鲜亮,有些部分已经消失,有几家卷闸门已经落下,珠网上也已经堆满灰。就像预见的卷门后黑洞洞的谨慎沉默的空间。这条街也带着黑洞洞的见不到光亮的倒影。
除了这些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小区。有一道老铁门,立在这条街上。岗亭也破损,一枝手腕粗的凌霄藤多年来肆意生长,茂盛又野蛮,隔着这扇门,没有人能想到里面仍是旧造纸厂的员工宿舍楼。如同这头长街的老牛拖着的一个癌变的巨大胃袋。——而且。它还在蠕动。
这是她挑的地方。一意孤行。
她是个普通人。普通的姑娘。跟所有寻常人一样读书,参加国家统考。读大学。或者未来毕业再找个工作。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人生路。
即便那条道路在半途上被她走断。无论她另寻了其它什么道路。她依然吃喝饮食,与人群中的任何一人无差别。
那个晚上。整个城市浸淫在一场大雨里。迷幻。懈怠。灯海霓虹之上是以黑暗为背景板的七彩闪烁的水雾光海。迷蒙无声。
在这个雨水肆意冲刷的暗夜里。空荡荡的造纸厂的旧宿舍区,有一栋楼的楼道里亮起暗黄色的灯光。
也就是那会儿。
她将记得有个人飞快光脚穿上鞋子,抓起门边的伞往楼下跑。感应灯一层层亮起。她亮黄的雨靴一脚踩进水洼里,她听见水声四起。就在脚边。她浑不在意。凌霄花被雨水冲击落一地。也是橙黄的姿色形似喇叭,泡在水里。间或映着老街零星昏黄的灯光。她一日未再梳理,又是扎着的松散头发,有几缕落下来,竟已是湿的。撑伞的手掌上还有未洗净的颜料。就在这样的含蓄里,夜色里浮动的格子暗纹大伞在前行。她冷静又从容,身型修长,几大步跨过几处水洼,便已经越过铁门,站在落花和雨水里。她往路口看。如同一枝一次性筷子粗细视野,能看到这一线路口那边的街道,一条这座繁华城市的主干道。华灯霓虹,车道宽敞平滑。那是这个城市真实的现世。
落花伴着雨水打在伞上。她好像有一场梦初醒,抬起伞,仰脸看灯色下雨水,水雾散在脸上,冰凉绵密。她闭上眼睛吸一口气,竟已能嗅到一丝秋的凉意。
她喜欢这个环境。喜欢潮湿的黑夜。喜欢这呼吸间仿佛只有她一人。因为来自于这黑暗,荒凉持续补充的力量。她欣然拥抱人潮,庸碌,喧嚣。
一辆出租车打着转向灯,驶入这个巷口,车灯刺穿厚重的雨幕,车轮驶过溅起的水花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进入了这个世界。带来她迎出百步外,欲盛礼相迎的人。
他打开车门,冲进雨水里。冲进她的伞里。手搭到她的肩上,努力将自己缩到她的伞下,习惯性轻轻跺了几下脚。不自觉看了几眼周围。也就算了解过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不由自主问要不要吃点东西。他侧头看向身边的她。他的微笑和视线像一双温暖的大手,能探索进她的视线,仿佛在轻抚她的头发,他点点头说也好。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微微歪起一点脑袋。越过他的耳鬓边,就能看到白色的雨线。而她把眼睛专注在他的脸上,从他的神色里如同看到自己。可以一笑置之的。她旋即展颜而笑,她邀请他吃牛肉拉面。
巴掌宽的店铺只能靠墙摆一排小桌。他们掀开一页厚而笨重的塑料软帘走进来。坐入口第二排桌子。面朝尽头,长长的过道深处有收银台,出菜口,和要挂到天花板的小电视。只有空调和小电视机里的声音。
已经是重播夜间新闻的时段。他们一边看新闻一边吃面。
她吃辣。放香菜。不饿。就香菜和汤吃几口面。剩半碗面。侧身趴在椅背上,隔着厚门帘上的油污,模模糊糊看外面的雨。
他清汤。放葱花。不吃香菜。面上来先端起来尝一口汤。也喝掉最后一口汤,他一嗔,细语婉转,中午过来就一直没吃什么东西。
她随口应道,那你多吃些!还要再叫。
她带他走进小区。领他上楼。
——他们多么像久别的老友。
楼道漆黑寂静。潮湿的空气里都是雨的声音。像雨魔的怪兽,窥伺紧逼,不停企图。冲入你的身体,将你吃掉,将你融为一体。
走到门口。她踮起脚把雨伞挂在出风口的铁窗上。即使有伞,她的手上脸上身上,总是溅到雨水。连心也带上湿意,有种潮气。
他的眼里发着光。房间里的装修简单。就和它置身的整幢建筑、整个环境,风格统一、表里如一。一览无余。除了生活有限的必需品,就是她工作画画的部份。水杯。毛巾。水桶。颜料。画框。单人沙发。藤椅。落地灯。床。方桌。厨房。卫生间。厨房的水龙头没有拧紧。在滴水。传出空洞的回响。一如她这老式,不做要求的生存方式。坚定有力。又看不出需求。总像是终局的循环。
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