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切瞬间静止,声音又响起,源头却是另一个李微言,她依旧平静地站在一旁,金色的眼睛里不见半分波澜,好像只是在围观别人的故事。
“李弃被种下了镇魂符印,我的命门一破,符印便会发动,灵识化境会封印他。血雨既成,京畿的百姓也会得救。”她自顾自说道。
凌长风的手微微颤抖,眼眶有些泛红。“您又要丢下我吗?”
“……”她垂下眸子。
“每次都是这样,总是自顾自地赴死,把我丢在一边……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我,是竹山呢?您也会丢下他吗?!”凌长风质问。
但站在凌长风面前的这个李微言,好像并不是李微言,而是一座神像,既无喜乐又无悲,看不出半分的情绪。
她抬眼间,幻境映出无数画面。
那是李微言没有死,没有降下血雨的未来。
是断了药生不如死,痛苦地抓破自己的肚子,肠子流了一地,临死了还祈求着再吃一颗长生丹的病人。
『长生教是害人的?!你们这些官差才是害人的!!没有长生丹我们怎么活得下去!!仙丹不是毒药!我们也不喝什么解药!!』
是满山无葬身之处的穷苦人的枯骨,空空荡荡的街巷,满满当当的义庄。
京畿之地,哀乐之声不断,然而就连哀乐奏处,都已算幸运了。荒山里胡乱地埋着一些裹着竹席的尸体,白布条系在枝头飘舞。敛尸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数了数,地上一家五口,齐整。
李微言看着这些图景时,脸上流露出些许悲悯的神色,她的目光很远又很近。她自己的死,他的悲痛,似乎都被隔在一层障壁之外,站在此处的,只有『玄钧广明神君』,她眼中所见的,也只有这些『他人』的生死与苦难。
这一刻,甚至比她现出仙身时更清晰地让凌长风感觉到,她并非『人』,而是『神』。他的质问在这样的她面前,简直幼稚得像儿童的哭闹。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醒。』
她抬手在凌长风眉心一点,他脚底一空,如落入万丈深渊,再醒来时,淅淅沥沥的血雨落到了眼前的泥泞之中。他艰难地爬了起来,视线被雨水染得浑浊不堪。他跌跌撞撞,狼狈地奔向李微言的方向。“师父……!”
就好像他第一次来到蒙山时那样,逆行的雨水之中,李微言静静跪坐在鲜红的雨水之中,胸口还在汩汩流血,她抬眼看见面前的凌长风,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长风啊……”
“我在,师父,我在。”凌长风的声音哽咽。
李微言抬手抹了抹他脸上被泪水冲得胡乱的血渍,“男子汉大丈夫的……哭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改变……谁都没有救下。”
“谁说的……我们家长风…这不是亲手报了仇嘛。”她总是这样哄着他,好像他还是孩子似的。只是气息已经不济,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的命数……是我早就决定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
凌长风泣不成声,他取下手腕上颜色几乎要褪尽的红绳,一段系着自己,另一端放在她的手里,就好像拜堂时新人手中握着的红绸。“师父……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就在这里成亲吧,好不好。”
李微言攥着那根红绳,轻轻笑了笑。“好。”
“其实……我以前有想过…你成亲时候的样子。当时我想……新娘子应该是…孟家那姑娘。你小时候,我就…见过那孩子……郎才女貌,穿着婚服…应该都好看。我应该是…坐在高堂的位置来着,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新娘子了……”李微言虽然精神不济,但依旧开着玩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凌长风很认真恭敬地跪在她的对面,擦干净脸,躬直了腰背。李微言垂着眸子,还是笑着,苍白的嘴唇瓮动。“我动不了了,没法拜了……”
“无妨。”凌长风温柔地把她额边的碎发挽上去。
没有媒人,没有客人,没有司仪。李微言笑着,这还不如当年呢,当年虽然也一切从简,但好歹还请了几个乡亲,发了全村六七十个鸡蛋呢。这会红绸子没有一根,唱词还得他自己说。
“一拜天地。”他对着东方伏身拜下。
“二拜高堂。”他对着李微言伏身拜下。
“夫妻对拜。”他又拜下。
李微言攥着红绳,很费劲才微微向前倾了半分。
血雨中,他们的衣服也被染得通红,就像真正的喜服一般。只是新娘子倾下身就再也没能挺直起来,她低着头抵在新郎的胸口,气息越来越微弱。
“……夫君…”她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了,但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根红绳。
“娘子,我在呢。”凌长风一手扶上她的背。
“你……活着……活……”
然后,紧攥着红绳的手松开,怀中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那场血雨下了一整天。